173.那我过去
173.那我过去
男人的故事并不长,最后一个音节吐落进空气的时候,女孩泪痕未干,猫咪绒毛依旧虬结。 也是,一个拐卖犯的儿子有什么值得津津长谈的,更何况,还要删去部分血腥暴力的内容。 便该从一开始就说清楚,短痛止损。 是他贪心了。 少年时铮铮许下的三愿,既要佛陀达成前二,又要佛陀忘记最后那枚。 是他太不贪心了。 秦北锋高大的身躯融入夜色,有形的风、无形的梦重重垒在他的肩头,抽走了全部的生机。 他本能垂下头,怕对上女孩的目光,生生抬起。 像极了一只没人要的冷淡野猫。 鹿茸不喜欢如此,“过来。” 话音出口,似曾相识,女孩意识到了,眼底有温柔缱绻徜徉。 “不了吧。”秦北锋扯出无谓的笑。 说错了,是一只生怕没人要,所以故作冷淡的野猫。 “那我过去。” 她从光里走进了夜色,到他的身边,像之前他牵起她的手一样,搂住了他的肩膀。 “大猫是笨蛋。” 女孩拥环上来时的力道实在微不足道,轻轻的、绵绵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份力道,以不容拒绝的执拗势头撞碎了男人全部的伪装。 “被发现了。” 秦北锋在阴影中蜷曲了半生的灵魂,在此刻,终于得以舒展。 在男人书柜最底位置,压着本泰戈尔诗集,是买书时的赠品,他过去嫌弃无趣不曾翻开。 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 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飞鸟集·烧毁记忆》 浴室内点起通明暖灯,寒意落尽,和着升腾热气模糊成一个个温柔的圆润光球,男女和小猫以熟悉的姿势摞叠。 鹿茸用沾湿一角的毛巾替露露擦围脖,小白猫享受地趴在木盆里,尾巴尖尖左右摇着,惬意极了。 哄完小的,想起大的,女孩忽然开口,“大猫胆子好小啊。” 后背抵着的壮硕胸肌一僵。 “钟钰撒谎被发现,直接跑路了。”秦北锋怏怏。 男人拖人下水兼转移话题的意图太过于明显,鹿茸学乖了,没有接茬,扭过脑袋瞪他。 视线撞上,秦北锋下意识要避。 鹿茸早有预料,双手掰住他脸。 “……” “哼哼。” 听到她小动物一样愉快得意的笑声,秦北锋喉头一动,跟着笑起来。 他素来是压抑阴沉的,像是一块焦炭,即将燃尽,有点热度,但也不多。 也就是女孩不嫌弃,将他当成宝,细致地吹去浮灰,露出尚在微微发亮的内里。 死灰复燃。 “那天和我打电话的是……”维持着被捧住脸的滑稽模样,秦北锋低声,“照顾她的师太。” 鹿茸知道男人口中的“她”代指谁,轻轻松开了手,“师太?” “嗯,师太。”秦北锋重复了一声。 他的母亲被迫离开了故乡太久,久经辗转回去时,熟悉的风景早已变得陌生。 她踏上土地,孤独与迷茫如影随形,她战战兢兢步入记忆里的街道,矮房不在,高楼林立。 她依着佣兵们给下的地址寻找,远远的,有人相互搀扶而行。 霞云染橙,鬓发生华的老人抬首,目光触及女人,岁月斑驳交错,回过神时,皆是泪流。 历难十余年,她终于归家了。 那年,女人三十五岁,人生长久,才刚要开始。 “她住的地方临山,山上有庙,时不时会去礼佛,前段时间她生了病,上下山不方便,索性住在庙里。” 泡完澡,秦北锋把衣服塞洗衣机里等明早再洗,然后抱起女孩进了被窝。 小白猫自觉跳到枕头中央团成团,咕噜咕噜。 “那现在身体……”鹿茸担心起来。 “基本没事了。”侧身躺下的秦北锋拍拍她后背。 没事就好,鹿茸念着,又想起,“孩子们是?” “寺庙里收养的孤儿。” “唔。”鹿茸心虚地陷入沉默。 刚要躲进男人胸膛,耳边一阵低笑,哑哑的,仿佛砂砾滚过般干涩。 “我做不了好父亲。”秦北锋低语,“会伤害到……” 我父亲不是好种,我不是好种,我过去伤害过别人,我将来会伤害别人,他总是如此想。 床头暖橙的夜灯轻柔落在男人侧颜,深邃的五官渡出大片阴影。 “不会的。”鹿茸用力搂紧他。 “万一呢?”秦北锋从不信概率。 “我就揍你。”鹿茸板起脸,圆润的眼眯起来,“我有跟钰哥学两招喔。” “……”秦北锋一愣,随即笑出声,“我可以直接投降了。” 夜慢慢深了,鹿茸困倦却又舍不得睡去,害怕身边男人会逃走,她执拗地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秦北锋知道她的不安,讲起队里的趣事助眠。 他当佣兵的时候,整个队十多个大男人凑不出一个身世完整的,记不得原名记不得出身,自然也就没庆祝过所谓的生日。 后来一日,有人突发奇想说,哪天能弄到个蛋糕,哪天就是他们共同的生日。 这样的故事哪里好睡了,大猫钝死了,鹿茸撇撇嘴,心里酸涩,“最后大猫哪天过了生日呢?” 讲故事的男人神情突然难以言喻起来,片刻后才道,“每一天。” 钟钰是甜食爱好者,大家出完任务,便陪他去买蛋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彼此道贺。 “……”不愧是钟律师,鹿茸抿唇。 抿完,又浅浅打了个哈欠。 秦北锋适时摁灭小夜灯,话仍旧没停,嗓音压得更低更缓,棉花似的落在女孩身上,温暖且安稳。 他说起,女气脸当上了队医,现在是个外科大夫,颇有点声誉。 他说起,钟钰和纪婉卿结婚,是纪婉卿买的钻戒,很大一枚,聚餐时,钟钰不停给他们夹菜,很晃眼。 他又说起,他从不敢出现在母亲面前,怕被认出,只有每年年尾,寺庙为新年法会忙碌的时候,才会偷偷躲在角落,远远看一眼她的背影。 “今年一起去。”鹿茸头也没抬,迷迷糊糊念叨,“我,露露,陪大猫一起去。” “好,一起去。”秦北锋觉得自己该开始学着安心受用女孩的温柔了,不然一把年纪,还时不时心动挺不好意思的。 他拉高被子严实拢住女孩的肩头,“去之前得买点厚衣服,北方的冬天挺冷的。” “能有多冷啦。”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幼南方女崽发出迷糊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