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憶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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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憶當初 今夜也只是往常的一夜,可是周瑜卻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寐。一向清明平靜的思緒難得混亂,所思所想的全是今天經歷的種種。 孫策與太史慈騎著馬的背影以及他看向那人的眼神不停在腦海掠過,然後不由自主憶起初見孫策的情景。 初見孫策時,周瑜也只不過是個十五少年。出身於名門高官世家,他自有抱負。聞說壽春孫堅長子與他同齡,已略有名氣又滿腔熱誠,就決意前往拜訪,欲與他結交。 他還記得那是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午後溫煦的陽光把草地照得泛起刺眼的銀光。山上一棵桃花滿樹,一白衣少年站在樹下,正背著他抬頭看著漫天桃花。 記憶中的桃花開得茂盛,美麗脫俗的花兒爭先恐後地在樹上擁簇出來,讓周瑜也抬了頭默默地欣賞片刻。 身型頎長的白衣少年的衣擺和髮端被微風吹起,和美麗的桃花合成了他看過最美的風景。 因登山而微喘的氣息已稍微平伏,周瑜提手抹去額上的薄汗,帶點緊張的攏好略略散亂的髮絲。 這些動作彷彿還未騷擾到欣賞著桃花的少年,他仍抬著頭細心看著花。 周瑜向他走去,走到他身後三四步的距離:「你可是孫策?」 白衣少年聞言終回首過來,如星的眼眸定眼看著他,然後嘴角帶笑說道:「正是。」 微風吹過,驚動了滿樹桃花,帶來花的清淡芳香。緋紅的花瓣落在少年的肩上與頭上,髮端被微風勾起優美的弧度,恰似他翹起的唇角,與好看的劍眉和挺直的鼻樑相映出一張俊美不凡的臉。 花瓣不停落下,織成了一張天羅地網把二人困在其中。 少年又別過頭看著繁花低聲說:「今兒的桃花開得特別美。」 「或許還未知人間春愁。」周瑜走過他身旁回答,這句引得他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眼神帶著笑意和半分玩味。 那時周瑜才想起還未自我介紹,只好假咳一聲:「在下周瑜。」 「我知道,你叔父早已派人傳話,說你這數天會前來。」孫策唇邊笑容加深,蹲下身用手心撈起落在地上的一堆花瓣用細看著:「或許桃花也知春愁,只是想到明年今日再沒人有閒情欣賞,才賣力地燦爛開這一回吧。」 孫策說畢抬起頭看著他微笑,陽光照在他的白衣上,整個人發著炫目的光,蹲在大堆花瓣中間,讓周瑜想起了少時聽過有關山中神仙的故事。 這桃花樹下的初見是二人往後的開端,同齡的他們一見如故,相識不久就結交成無所不談的好友。 孫策不只長得俊美而且十分開朗健談,文武雙全。雖未及自己如此愛好琴琪書畫,但亦博覽群書,熟讀兵書古籍,與自己論樂府也論兵法。 相識不久後,孫策的父親就要出戰,留下家中老少,周瑜見狀就冒昩提議孫策帶同家人到他舒縣府中居住,也算有所照應。 他還記得孫策那時只用明亮帶笑的眼睛看著他,什麼也沒有說。 在舒縣的日子是周瑜最愜意快樂的日子,他與孫策情如兄弟,整天影形不離。儘管孫策好動,他好靜,二人也相處得十分融洽,其後更升堂拜母結為義兄弟。 他們常在一起談天下事,一起策馬在樹林裡馳騁,無憂無慮。 這個寂靜的夜裡,周瑜彷彿還聽到那時耳邊的清朗笑聲。 可是那快樂少年的人生在一夜之間遭逢巨變。 他還記得那天他們剛從樹林裡打獵回到府中,二人邊走邊笑說著,黃昏的金黃餘暉灑在院子的地上。 突然之間孫策像有感應般看向他,眼中帶著前所未有的惶惑不安與無助。 「怎麼了?」周瑜上前握了一下他的手。 孫策只動了動唇,未來得及說什麼,不知從哪裡跑來的孫權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在哭。 「哥......爹他......」孫權邊哭邊說著。 孫策聽到這噩耗沒有什麼表情地沉默著,空洞的眼神看著周瑜,彷彿是在求助。 可是周瑜卻無能為力,只能扶著他的肩,給他一些蒼白無力的安慰。 孫策閉上眼緊抿著唇,然後重重呼了口氣再睜開眼睛,抱起還在哭泣的弟弟,手撫了撫他的頭,在他耳邊低聲說:「別怕,還有哥哥在。」聲音卻帶上點哽咽。 他眼眶凝住那滴欲落未落的淚讓周瑜心有點痛。 自那天起,孫策不再露出好看的笑容,眼神亦空洞,整天忙著與亡父的舊部議事,也忙著照顧安慰弟妹和娘親,不忙著的時候也坐在院子裡發著呆。 周瑜沒有經歷過死別,也不知有何感受,但他明白失去至親的痛不是一兩句說話就能解開,只能靜默地陪在好友身邊。 孫策最初什麼也不說,其後終也願意訴說自己有多難過,也訴說著他與亡父的回憶,不過卻從沒有流過一滴淚。 「策,想哭就哭出來吧。」周瑜握住了他的手。 他也只是搖搖頭,疲憊的用另一隻手掩了住眼:「我是長子,就要擔戴起整個家,還要處理好爹的事,我沒時間懦弱。」 周瑜也只是握緊他的手:「在我面前,你不用強裝。」 「那你可以抱我一下嗎?」良久孫策才看向他問,眼神有著點祈求。 看著那眼神,周瑜不會說不,他放開孫策的手,走到他身前蹲下身,把傷心難過的義兄抱到懷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孫策帶著飲泣的聲音從肩膀傳來,薄薄的衣衫感到那裡冰冰涼涼,而周瑜只得再收緊手臂,給他一些無形的安慰。 那時孫策還要分神向劉表要回亡父的遺體,聽亡父舊部的意見用黃祖做人質來交換。此事周瑜也一直陪伴他左右,不時為他瞻前顧後,籌謀分擔。 終能把孫堅下葬在曲阿平原時,已時隔數月。 回到舒縣後,孫策有晚與周瑜坐在後山的草地上,抬眼看著滿天星斗,輕輕說了句:「瑜,謝謝你。」 然後看向了周瑜,原來空洞的眼神不再,黑漆漆的瞳仁倒映著天上的星星,唇邊勾起雖淡淡但卻久違多時的笑容。 孫策又變回那個樂觀開朗的少年,但卻多了份穩重深沉,也開始籌謀用玉璽去向袁術換回亡父舊部和兵馬,劍指江東。 此事過後,二人的友情更深厚。周瑜視孫策為可兩肋插刀的知己好友,覺得天下間只有孫策懂他,亦只有自己懂孫策。 他待孫策,一直始於此亦止於此,並無其他。 就在他以為人生可得一知己時,某個下午這幻象卻被打破。 那個溫暖的午後,他與孫策在銀杏樹下坐著。陽光照在身上暖烘烘,使他倚著樹幹不其然睡著了。 朦朧間感到有人把落在他頭上的樹葉輕輕撥走,後有微涼的指尖在臉上滑過,然後聽到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有人輕輕地說:「我喜歡你。」 這輕聲的告白聽在他耳裡卻有如雷嗚般,讓心驀地狂跳不止。他不敢睜開眼睛,連呼吸也不敢,就這樣憋著氣在裝睡。 耳際再傳來一聲無奈的嘆息。 這聲感慨讓周瑜知道孫策的無奈,但同時也感到恐懼。他從來也只視孫策為知己,從沒對同為男子的他有任何非分之想。 周瑜也聽說過天下間有很多男子相戀,有正常取向的他,對男男之情雖不蔑視但卻不會接受,而他一向也以為孫策如自己一樣喜歡女子。 孫策長得俊美且人緣極好,整個舒縣有不少人仰慕,當中有男有女,甚至有人前來只為看他一面。孫策對那些女子風度翩翩,而對那些男子態度十分淡漠,通常也不屑一顧。 這突如其來的表白讓周瑜惶恐,他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不懂如何面對這種感情。他不會接受,卻不敢明言拒絕, 因害怕會失去唯一知己,只好不著跡地逃避。 在他一再拒絕打獵或逃避與其獨處時,孫策那雙眼眸裡滿是落寞。 這種落寞最初讓周瑜愧疚不已,但久而久之,這種愧疚卻變成了厭惡。 你追我躲的境況讓他煩憂,亦煩厭那載滿愛慕的眼神。從前不覺孫策看向他的眼神有多深情,但現在那人對他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也讓周瑜覺得是直白的愛慕。 孫策每天在他眼前晃,他就落力逃避著,連呼吸也快無法自如。 就在叔父要到丹陽時,周瑜沒多想就說要一同走到那邊見識,想道或許時間與距離可讓孫策忘記對他的傾慕,亦可讓自己喘息。 得悉他要去丹陽時,孫策眼裡的星星也跌墜了,但卻沒有說什麼,只扯著牽強的微笑說期望周瑜他日能與他一起攻打江東。 騎上馬遠走時,周瑜沒有回頭看,他知道孫策正看著他的背影。既然孫策要的他給不了,那又何必回首? 別去經年,孫策一直與他保持單方面書信聯繫。只有孫策寫信,信中也不外乎是直白的掛念之情,看得周瑜又一陣煩厭。 儘管沒有回應,孫策卻樂此不疲地寫著,就算是到壽春投靠袁術或南征北討時,此習慣亦無改變 這五年間,周瑜僅回了寥寥數封書信,信中也是敷衍的兩三句。 就在去年年初,孫策在信中提及已脫離袁術,亦已取回亡父舊部,希望周瑜能來投一起渡江攻打江東。 他思量了良久,才決定去支援這位昔日好友。 周瑜深知孫策的實力,若果孫策可克制只待他如好友,與他保持距離,他亦不介意助他一臂之力,不然他亦可隨時抽身。 「瑜,你終於來了。」抵埗那天孫策早就在城門下迎接他。 五年不見的孫策長得更英俊不凡,那眸子仍炯炯有神,唇角勾起的孤度依舊優美。 孫策身旁是他二弟孫權,雖然只是十五歲少年,身材卻十分頎長,都快要比孫策高,長得也是清秀俊美,與孫策的容貌有數分相似。 「還是喚我公瑾吧,伯符。」周瑜有禮但疏離地笑著,二人已過弱冠之年,還是以字相稱較妥當。 孫策聞言那眸子隨即黯淡了幾分,笑容也凝住了。 「我明白了......公瑾。」孫策再扯出了微笑,而身旁的弟弟亦抬眼用眼角朝周瑜看。 這一年來的南征北討,孫策有空閒就會邀他去打獵或喝酒,但他都會一一拒絕。每次看到他的眸子因自己的拒絕而黯淡下去時,周瑜就更覺煩擾。 當他無可避免與孫策接觸時,都會避開依舊深情的目光。昔日無所不談,曾以兄弟相稱的好友知己,現在卻貌合神離。 儘管如此,孫策卻深信他所有說話,亦對他言聽計從,就算要他一人深入敵陣或單獨行事以身作誘餌,孫策都會一一照做。 孫策亦會奮不顧身保自己周全,牛渚營那次受襲,也只因為他受偷襲,孫策眼明手快擋在他身後而頭部硬受重撃。 周瑜怎麼想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這麼傻?明知沒結果,也明知自己在避他,仍像撲火燈蛾般,不懈地朝他撲去,也不管最終只會是苦戀一場。 愛孫策的人多的是,為何他偏偏要痴戀著自己,就算沒得到回應也未曾改變? 可是最近他感覺到有些事情正逐漸以無法預料的方式改變,就在孫策於牛渚營從昏迷醒過來後,就不再在他身邊纏繞著,也不再用那如星的眸子去凝望著自己。 對自己的態度比起對任何人也要疏離冷淡。這狀況又讓周瑜隱隱的悵然若失,好像失去了些什麼似的。 當孫策朝身旁的人笑,用那眸子看著別人時,他就會覺得自己的東西給別人搶去。 尤其是今天當孫策看著太史慈時,那雙美麗的眼眸閃著光,優美的唇邊勾起笑容,周瑜彷彿重遇那年那天那棵桃花樹下的孫策。 周瑜知道,那是孫策喜歡一個人時的眼神。 可是,孫策與他分別五年,心意亦未曾改變,他不相信如此固執的孫策會為只見過一面的人而動搖。 或許孫策對太史慈只出於欣賞,那種他以為的喜歡只是種惺惺相惜。 轉念思量,周瑜又暗罵自己未免太多管閒事。孫策只是他義兄,喜歡誰也可,況且他也不是樂於孫策肯放手嗎?何以又覺得惆悵? 想得心煩意亂,周瑜只好從床上起來,披了件披風往外走。 他提著燈往山上走去,是夜星光燦爛,滿天星宿照亮了路。 提步走到山丘上,周瑜看到孫策獨坐在那邊背對著他。他正雙手抱膝抬起頭看著星斗,微風吹拂著他的髮絲,背影有說不出的寂寥。 就在猶豫是否要上前時,孫策卻站了起來別過了身。 周瑜猝不及防就與他對視著,而孫策的眼眸也掠過一閃而過的驚訝。 二人就這樣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在對望著良久,微風吹過,讓周瑜想起初見時孫策被風吹起的髮端。他默默靜待著孫策上前跟自己說上一兩句,也暗暗期待二人會像以前般一起觀星,但孫策此時卻有禮朝他點頭微笑然後轉身走了。 心裡有些訝異,為何之前還纏著自己不放的孫策,此刻卻轉身離開。內心有股衝動把他留下來,但卻又開不了口。有銀光從孫策垂下的手上照到他眼裡,他看得清楚,那是星光照在一個半截面具和一把短刀上反映出的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