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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慌不忙 第7节

    张翠凤喜颠颠地坐了进去,然后拿出了手机开始呼朋引伴。“对对对,峻宇也要过去,车上还有位子。快来!”

    向峻宇啼笑皆非地靠在副驾驶的门边,反正这阵仗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方嘉嘉蹲在行李箱前挑选去葬礼的衣服,黑卫衣,灰黑色牛仔外套,黑色小脚裤,黑袜子,黑色帆布鞋。就连宽边发箍的颜色都是黑色的。

    车子后座已经坐了两个人,向守勤还站在车旁对着向峻宇东拉西扯,看不出他到底是想坐哪里。

    坐在车里的两位婶子催了好几次,向峻宇被迫按了按车喇叭。

    方嘉嘉加快速度系好鞋带冲了出来,透过车窗看到车里的人,愣了一下。

    向峻宇复古风的黑色机车皮夹克里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站在那里就像一团极具压迫感的乌云。

    他见她出了门,朝自己身后偏了偏头,示意方嘉嘉坐副驾驶,转身给她拉开了车门。

    想坐副驾驶的向守勤,那个撇嘴的微表情被方嘉嘉捕捉到了。

    “守勤叔,你坐前面,我跟翠凤婶她们坐。”

    方嘉嘉顺势就把站在旁边的向守勤推向副驾驶的座,拉开了后座的门。

    向峻宇一路上听着张翠凤和向守勤拉扯着村里的家长里短、明争暗斗,不时还要给出书记的回应和承诺,仿佛在移动办公。

    方嘉嘉将耳边的头发拂到耳后,戴好蓝牙耳机,安静地望着车窗外。

    视野内是正在迅速移动的蜿蜒山野,那些自然的动静和身边的人声悉数入耳,忘了充电的蓝牙耳机里其实什么声响都没有。

    那两只白色的小耳机,此刻只是她婉拒所有社交对话的实用工具。

    矗立的山峰是高低不一的指骨,丘陵与田野是大地的指纹,阡陌是盘错在掌心里的纵横。她觉得自己像是落入如来神掌的一只蝼蚁,一直在做没有意义的爬行。

    入山道之前,叶朗的车开得很顺畅。

    因山里的车道过窄,他只能跟在前面那辆眼熟的军绿色角斗士后面。这条通向葬礼的路,有很多个连续的上坡弯道。

    陈老师家门口的水泥道上,停了长长的一溜车。后面的车只能接龙一般停在路边。越靠后,就要走越长的一段路才能到葬礼现场。

    方嘉嘉打开车门,车里的暖气骤然被门外的冷风偷袭,鼻腔瞬间就感受到了山里的风带着冰霜的寒冽味道。

    她惯性般戴上了卫衣帽子,下了车。

    刚停好车的叶朗坐在车里,看到从前面那辆车里走出来的,戴着卫衣帽子的方嘉嘉,正是他前天没认出来的那位老同学。

    她也来参加陈老师的葬礼,所以,她是 178 班的。

    方嘉嘉双手揣在卫衣的袋鼠兜里,跟在向峻宇身边往前走。叶朗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走了一段路,向峻宇侧头看了她一眼,小姑娘鼻尖儿冻得泛红,“冷不冷?”

    “不冷。”

    方嘉嘉快走了几步,跟上了张翠凤。

    快走到陈老师家大门口时,她看到周希沛朝自己走了过来。方嘉嘉浑身不自在,生怕她认出来自己,跟自己打招呼。

    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要回避,那些曾经从她低头自卑的青春里路过的人。

    “叶朗!”周希沛看到老同学的喜悦溢于言表,表情开心得根本不像是来参加葬礼。

    听到这个名字,向峻宇下意识地看了方嘉嘉一眼。果然,小姑娘的整个表情都不对了。

    她的脸色混合着意外、紧张、羞怯,可能还有一点惊喜。

    方嘉嘉心里一沉,埋头往前走,步子迈得更快了些。

    叶朗望着前面那个背影,“希沛,前面那个戴帽子的女同学也是我们班的吧?”

    “哪个?我们班的吗?”周希沛往前看了过去,“我刚刚没注意,我去看看。”

    周希沛满怀好奇地小跑上前,轻轻拍了拍方嘉嘉的肩。

    方嘉嘉停下脚步,猛地回头看向周希沛那张总是被岁月偏袒的脸。

    短暂的沉默在她们之间流淌。两个成年后就没见过几面的女人,似乎都在从彼此的脸上观察着对方这些年经历过的时光。

    让方嘉嘉觉得不自在的是,周希沛还是那么自信。这种因为优秀带来的自信,让她和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开启一场对话都不必露怯。

    方嘉嘉视线垂落在周希沛黑呢大衣的第一颗纽扣上,小声地问:“怎么了?”

    周希沛忽然声色爽朗地说:“方嘉嘉!真是你啊?你越来越漂亮了!”

    叶朗站在她们身后露出恍然的神情。

    方嘉嘉?他隐约记得这个名字。状元小卖铺老板的女儿。

    第08章 .老师的葬礼,我该坐哪儿

    被曾经的老同学当众夸漂亮,方嘉嘉听不出周希沛的寒暄里到底有几分客套。

    她只能蚊子哼哼般地说了句“没有”。瞥见几步之遥的叶朗后,她迅速转了身,继续往前走。

    方嘉嘉也很想在曾经的同学面前表现出从容自信、谈笑自若的样子。

    可是这种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她总是做不好,还老是让人嗅出她身上忸怩作态的小家子气。

    向峻宇见他们同学之间这么生分,倒是不太意外。方嘉嘉那么不爱说话的人,很难想象她有什么来往密切的社交圈。

    他朝身后的叶朗看了一眼,发现那个人也朝自己看了过来。

    人来人往的流水席上,悲伤也很散漫,没有太多哀恸的味道。

    陈老师那张笑容和善的遗照,在堂屋正中间看着院子里的大家围坐在流水席上家长里短。

    方嘉嘉看了一眼无法再教书育人的“陈老师”,可能因为他的笑容太过温暖,她的内心竟泛不起丝毫悲伤。

    她又看了一眼师母,或许是葬礼的忙碌和村民的喧嚷,也将她脸上的悲伤冲淡了些。

    可能,这就是举行葬礼的意义吧。一群人用忙碌和吵闹帮生者慢慢驱散死亡带来的伤痛。

    向峻宇和师母聊了几句之后,就被几个邻村的老同学拉着问东问西。

    翠凤婶已经和几个大婶哄哄闹闹地坐着聊起来了。

    周希沛和李晓虹带着叶朗走向了师母那边。

    曾经的初中同学和初中老师散坐在不同的桌席,他们都在和身边的熟人有来有回地自如交谈。

    方嘉嘉攥着兜里的挽金,没发现席间有空余的位子。她的脚趾狠狠抠着鞋底,不知道自己该坐哪儿。

    我该坐哪儿?一直以来,无论在哪儿,她好像一直都找不准自己该处的位置。

    眼前的人似乎都没有这样的困惑,他们自在地落座,轻松地交流,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就找到对话的伙伴。

    他们,好厉害。

    “我不抽烟。”向峻宇推了别人递过来的烟,朝方嘉嘉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席间。

    她好像没找到可以坐的位置。他刚想朝她走过去,看到她转身钻入院子的侧门,往屋后去了。

    方嘉嘉经过了水蒸汽缭绕的厨房,经过空空荡荡的猪舍,绕过了鸡鸭打架的菜园,在这个院子的最北侧停了下来。

    再往前走,就要爬坡上山了。

    她靠着那面薄灰覆盖的砖墙坐了下来,仰头望着山坡上的那颗柿子树。

    枝头那个干枯发黑的柿子,摇摇欲坠。

    它是酸的还是涩的?它会在掉落后腐烂?还是会在腐烂后掉落?它好像,被全世界遗忘了。

    方嘉嘉从牛仔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一盒火柴。她不抽烟,也不对尼古丁上瘾。但是公司里不抽烟的设计师太少了。

    后来为了显得合群一点,她也会经常随身带烟。

    成年人,除了足够的人民币,还需要被迫储备社交货币。

    同事约她去天台抽烟时,她就会点燃一根,任由香烟慢慢燃烧。

    看着那缕轻烟在风里慢慢散去的样子,她会不自觉地会说出一些平时说不出来的话,偶尔也会毒舌地吐槽老板,刻薄地痛骂甲方。

    平时乖巧寡言的女孩儿,当她的手里拈着一根燃烧的香烟时,仿佛突然就拥有了放肆的依凭和底气,拥有了“出格”和“撒野”的心理依据。

    她邻桌的那位男同事卡卡曾开玩笑说,“方嘉嘉点燃一根烟就能召唤出了第二人格。”

    “如果不是办公室禁止吸烟,我愿意每天在桌上点着三根烟,烟火不熄地供奉那个毒舌的方嘉嘉。”

    从方嘉嘉指间升腾的轻烟里,摇曳着一些模糊的影像。

    乡村里的有些大人,总以为小孩子听不懂他们的闲言碎语。

    方嘉嘉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和爸爸都是那个家里的寄生者,他们家住的房子姓“向”。

    每次听到身边的同事用“女人上桌吃饭”这种话玩梗说笑,方嘉嘉都笑不出来。

    向文楷上高中之前,方嘉嘉很少上桌吃饭。

    方建兵一年四季多在工地餐宿,家里常在一起吃饭的也就三口人。

    她记不清了,到底是二年级还是三年级开始养成的习惯。每到吃饭的时候,她就自觉装好饭菜,端着饭碗坐到小卖铺收银柜台的那张木椅上。

    王秀荷忙着给儿子夹菜添饭,喋喋不休地对着向文楷奉送母爱。

    有人进店买东西,方嘉嘉就放下筷子,收银、找零。还要小心翼翼地护着饭碗,生怕话多的客人把口水溅到自己的碗里。

    她会努力在王秀荷吃完饭之前先搁了饭碗,不然就会被mama从收银柜后面的椅子驱走,让她坐回到餐桌上吃饭。

    和向文楷同桌吃饭时,她的椅子上仿佛长满了刺,桌上的每道菜里也像是长出了冰碴子。

    向文楷上高中之后,方嘉嘉觉得他把那道无形的压迫感也带走了,就连家里的空气都变得自由了。

    她慢慢习惯了一开饭就上桌吃饭,听王秀荷在饭桌上唠唠叨叨。

    初二下学期的那个下午,方嘉嘉正坐在桌边吃饭。看到高考结束的向文楷突然走进家门时,她应激式地端着碗站了起来。

    向文楷似乎也因此愣了一下,他看着她匆匆忙忙地离了桌,钻进了厨房。

    方嘉嘉坐在炉灶旁的木凳上吃完了那碗饭。那是向文楷一辈子也不必懂的慌张无措,那种鸠占鹊巢的羞耻感。

    手里的烟燃去了三分之一,方嘉嘉听到厨房里有人在高声催菜。

    不耐烦的语气似乎点燃了大厨的火爆脾气,他们互相呛了起来,几位帮厨的大婶开始劝架。

    那些菜里面不会溅上他们吵架时互喷的口水吧?

    方嘉嘉有些倦怠地眨了眨眼,轻烟里的影像又换了个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