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如切如磋
53.如切如磋
这次,玛丽娜没有去威斯敏斯特教堂,而是去了一个较小的教堂。外面的枯藤枝杈奇异生长,围拢出一只空旷的鸽子眼,浓稠铁色,圆圆天空。绕过骇人植物,打开挂满蜘蛛网的大门,扑面而来的是荒废的气味,陈旧如老酒,一股由岁月和尘埃共同发酵的酸味。光闯入,支配坐席和管风琴,面朝祭坛上的耶稣。被惊动的黑猫呜咽窜逃,打翻生锈的圣杯。玛丽娜提着手包,昂头走进告解室,坐下,将一块硬币伸到隔壁。没有神职人员,没有回应,周遭安安静静,悄然进行腐败典礼。她独坐在那里,还是如此优雅,回忆杰克十四岁到二十一岁的模样,慢慢闭了眼睛,长长地叹一口气。许久许久以后,黑猫发出绿光,她终于睁开眼睛,兀自恬静地笑着。 与此同时,陈隽坐在办公室,与许俞华相对,竟在打字机旁边看见一只熟悉的护身符锦囊。许俞华已经有点饿,掀开饭盒盖子,闻到陈生的手艺,无所顾忌地吃了起来,他发现陈隽没打算走,要看着自己吃饭,以为对方要把饭盒回收走。他冷呵一声,故意细嚼慢咽,拖延时间,等死陈隽。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半小时。咬干净的骨头扔到盖子,许俞华吃饱喝足,见他不是为饭盒,忽然吊儿郎当地大笑:“发什么神经,花这么长时间看着我吃饭,吃完还不走,又想怎么修理我?因为恩枝,嫌我玷污了歌舞厅啊。” “一码归一码。”陈隽说道:“我来是为了以前的事情道歉。”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许俞华翻白眼。 陈隽不含糊,承认道:“因为裘子颖。” 许俞华顿了顿,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白。他看向那只锦囊,继续讽刺:“以前的事情很多,你说都说不完。” “我只为两件事道歉。毕业论文的事情,还有你的瘾。对不起,是我做得不对。” “哟,惜字如金。”许俞华还不想接受,“陈隽,你知道什么是愧疚的感觉吗?你毫无愧疚地活着让人咬牙切齿。像你这样的人也算是好命得到天佑,梁达士就更别提了,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银行家儿子,在越南住法国人的大宅子,现在还能吃老本。差点忘记啊,跟我差不多的是丁六,从广西到北婆罗洲的沙捞,屁颠屁颠又来了伦敦,但他现在也不算差,真是多亏有你们关照。你呢,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踩着老爸肩膀避过渡洋坎坷的人,苦都是陈生替你吃的。现在好像知道一切要来道歉,恶心得我要吐你身上。” 陈隽第一次在他面前苦笑,只能接受他的一通数落。许俞华把多年的心里话说了出来,狠狠推一把饭盒,怒道:“他妈的,不想再说了。”他深知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也不喜欢这样的受害者心态。 陈隽收起苦笑,还是一贯的模样,“我去旧金山,见过你的亲生父母。” 许俞华听后,整个人明显有些紧绷,他疲惫地捂脸,放下手,假装不懂地问:“谁是我的亲生父母。” “你不想知道就算数。” 他拍桌子道:“说!” 陈隽忽地笑了笑,他已经预料到他们的交往模式不会有多少改变,根本不可能达到玛丽娜的和睦预期。他笑完,淡言:“他们在旧金山唐人街开了一家中医店,一切都很好。裘子颖没有主动提及你,是我问的,之后他们就知道你的存在。” 许俞华炯炯地凝视他,“你真信她的屁话啊?脑子跟狗屎一样。” 陈隽拿起那只锦囊,在他面前举着,说道:“我信不信不重要。”接着把锦囊放到他的面前,比之前更近更瞩目,意思是他的想法不重要,最重要是你自己心里明白。他把饭盒带走了,留下许俞华一个人,不过许俞华早就做好选择,说多都无用,唯一烦扰的是他会想起童年在上海和香港的经历罢了。 已是华灯初上之夜,陈隽回到歌舞厅,看见恩枝穿得比以往更艳,在舞台上悠悠地唱歌。结束之后,恩枝把一个盒子推到陈隽面前,气哄哄地撕柚子皮,越难剥开的她越要剥,上面都是指甲印。陈隽睹见那个盒子,实在是再熟悉不过,里面是死物,出自三合会。看样子胡志滨确实有动静,他不敢惹李昱恒,专门挑中恩枝来恐吓,这么久以来还是这个手段,就像当初他们警告裘子颖一样。然而,恩枝是不会走的,她走到哪都会在英国,即使她去了伯明翰和曼彻斯特,都有可能遇到三合会的狗腿子,还不如赖在伦敦。 恩枝没好气地骂:“以为我会怕,我见得多了,”她拍拍手上的柚子皮屑,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刚刚有人找你,是那个三藩股王,他住在戏院对面的旅馆,这里有他的名字和房间号。”她从口袋抽出一张纸条,递给他。 夜很深,想必这位股王已经休息,陈隽便在第二日早晨按纸条内容上门。余家嵘的头发半灰半黑,灰的在鬓边,黑的在头颅,他戴一副黑边眼镜,正坐在旅馆的餐厅喝咖啡读金融报,即使一个月前突然穷苦楞登,现在也还是体体面面的模样。陈隽是问了前台才知道他下来吃早餐,所以直接坐在他的面前,点一杯热水候着。 余家嵘看见来人,脱下眼镜架于报纸,观察他,说:“爱德温。”香港人喜欢唤英文名,而他加重语气念,像是极其确认。他双手并拢十指扣着,这个人称股王的长辈,左眼角下方有一颗痣,给人感觉很有玄机。“我读过旧金山的华人报纸,你救下一位叔公。” 陈隽明白各方消息灵通,都是知己知彼的状态,笑答:“让旧金山的人看笑话了,一时脑热,路过逞英雄而已。” 余家嵘捏一块司康吃,搓搓指腹的屑,也是笑:“什么英雄这么大胆,敢在异国不惜命。” “一为同乡,大家讲的是一门家乡话,也就一厢情愿地当作朋友了。二为股市,见不得好好的人为股市跳楼。” “当然,我理解,也希望你理解被仰慕和相信的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更何况股市无情,间接害了很多亲朋好友。” 陈隽理解,不过他没有立场,问起正题:“所以余先生找我有什么要事。” 余家嵘说一句:“上一次赢来的钱可以分给三藩的叔公和跟他一样买破产的人,但是有一个前提条件。” 陈隽说:“不管条件是什么,这和我没有关系。” 余家嵘摇头,只觉年轻人太快回答,笑得很简单,补充:“把麻将馆卖给李兄,他会付你提出的两倍价钱,这么好的生意,一举两得,你应该衡量得出最大价值。” “不卖。”他很快拒绝,不想看见麻将馆彻底变成赌馆。 想不到余家嵘果断接受这个拒绝,并且抛出另一个条件:“好,我就知道你要保住麻将馆。接下来我说的这个条件,请你慎重考虑,”他喝一口咖啡,准备给陈隽上主菜,说:“今晚十二点之后送我到伦敦机场。我不能久留,因为输钱的那一方过几天办一个秘密的高额赌局,要我出面再赌,按江湖规矩,我不出面即被谋杀。这次是在他们的场地进行,所以不可能有恩枝这样的荷官,我一定处于劣势,甚至会输光。既然天要我破财,我不如留四分之三的钱给三藩的亲朋好友,作出弥补。” 陈隽明白对方要求自己帮他脱身,“为什么找我。” 余家嵘看着他,痛快道:“你救人都不怕死,我信得过你。对了,忘记向你介绍,我曾经资助过《金山时报》,对珍妮弗在伦敦的事情略有耳闻,我还信得过她的眼光。” 旧金山唐人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华人交往如邻里街坊,陈隽显然不诧异。余家嵘插一句:“你不答应,我可能会找许俞华,毕竟他刚帮——” 陈隽以免许俞华扯上麻烦,打断问:“我如何相信你。” “我不会害你的,你也知道钱去哪里最好,再怎么样都不应该重新被赌局吞掉。只要我顺利回到美国,钱一定会到叔公他们手上,日后你需要我的帮助,我也会尽力给到,就像李兄在英国关照我一样。” 陈隽的生意经开始盘算,他认为不论是经商还是谈判,自己或顺明堂需要这样的人脉,确认道:“去了机场,你的目的地是旧金山。” “没错,”余家嵘有感言要发表,“你也知道的,为了出路,就是会那么奔波。”他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海棠。 考虑片刻之后,陈隽决定答应他的条件。他们二人约了今晚在旅馆见面,但路途不一定会顺利,因为输钱的那方可能会找人盯着他们。他们各自筹划,直到太阳下山,十二点如期而至。余家嵘坐上陈隽借丁六的货车,进的却是后备货箱,闷热而黑暗,周围都是哐啷哐啷的杂物。也许是命好,没有人在当晚发现这个计划,陈隽打起十二分精神开车,余家嵘满身大汗地抵达机场,乘早晨五点的飞机离开伦敦。 赌局主人公消失,自然没有好戏可唱,输钱的那一方不知他如何消失,索然无味地到李昱恒的地方质问,李昱恒猜测有人暗中帮他逃离,不是许俞华便是陈隽。他亲自提了两箱英镑给这群人,身后还有打手保护,这群人见钱眼开才打住,骂骂咧咧地离去。 几个月之后,陈隽收到一封写自余家嵘的信。多亏陈隽的鼎力相助,他还能回到旧金山见见老父母,此外,钱已经分配出去,叔公龙精虎猛地活着,珍妮弗一切都好,即将毕业回归记者岗位。 到了一九六六年初的那一天,阿加莎出席裘子颖的毕业典礼,提着那台哈苏为她拍照。裘子颖难得把洗出来的相片连同信件一起发往伦敦。相片上,她身着黑礼服长袍,头戴坠有流苏的学士帽,五官漂亮,浅浅地弯了嘴角。陈隽端详收到的相片,放进那个摆着围巾和香水的盒子,然后读起那封信。信里写道,不好意思,她好像快要忘记他。他能想象到她挑衅的语气,却还是无可奈何,暂时不能把她揉在怀里。 阿加莎被纽约的大报纸邀约调职,正式离开华人报纸的编辑岗位。主编询问裘子颖的意见,她认为自己还不够火候任编辑一职,也极其怀念与阿加莎一起工作的日子,竟为此忧郁了一段时间。她发现,她是这么念旧,怎么可能会忘记陈隽呢。主编不强人所难,因而那个看起来青涩的见习记者裘子颖,实际很早就有成为正式记者的能耐,如今依然活跃在旧金山各个地方调研写报道。 复活节来临之际,玛丽娜购置大尺寸的兔子巧克力,再次做大餐款待众人。陈隽被邀请做客,像家人一样与他们共度复活节午餐。一顿饭结束,陈隽在客厅喂帝文猫鱼rou。玛丽娜把自制的糖霜蛋糕捧出来,并且敲碎可爱的大兔子,将甜点分给每个人。所有节日仪式完毕,许俞华进厨房帮玛丽娜。他不知哪来的胆子提这个想法,可能是因为她很久没有呵斥过他,开始有些放养。 “玛丽娜阿姨,”许俞华扭开水龙头,注视着水柱打向水池,“我有没有机会见亲生父母一面。” 玛丽娜停止擦碗,望着他轻声道:“如果你不想再做我们的儿子,不想再做英国公民,那就去吧。” 许俞华反而不愿意,因为他可以放弃童年,唯独不能放弃这些年,更没想要离许志临和玛丽娜而去。他看见客厅的陈隽,发觉自己还是有些懦弱。他不知道在玛丽娜看来,他的提出已经非常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