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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犹疑

    

64.犹疑



    泰丰龙的采访顺利出街时,法庭判决正好如期而至。作恶多端的胡志滨及其次子胡继元因走私贩毒罪、故意杀人罪、多次敲诈勒索罪而锒铛入狱,被英国法庭判处终身监禁,也因此进入美国的黑名单。许志临读到新闻终于扬眉吐气,他早有先见之明,李昱恒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小债动商会的人,反倒是胡志滨撕破脸皮下得去手。遥想当年二人反目成仇的往事,很难不慨乎言之。胡志滨看不起他,更厌恶他与美国人有贸易业务的合作,一路老jian巨猾,渗透他们商会服装厂的人,再借此走私到美国,企图达成一石二鸟的祸殃,心里的恨从来都挥之不去。

    许志临走上正道,有心腹、耐力和作风,已是干出一番实业,他没有被杀害不是对方念及船上的旧情,而是那年他把茶叶送到王室的浩荡声势,以及玛丽娜通过慈善事业所结交的种种人脉保住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他要求商会的人切忌触碰禁区,与胡志滨井水不犯河水,以免惹火烧身。只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恨的丧家之犬亦是可悲的亡命之徒,身边人有了恐惧和把柄,被挑中胁迫折磨,不可能与下三滥的恶棍一刀两断。他能够在有生之年看见胡志滨害死自己,巴不得拍手称快,总算还爵禄街的华人一时清净。

    如今这痛快一过,人去楼空的错觉便任性地涌上心口。他和胡志滨当年是被遗留在岸上的普通人,人各有抉择,他傻里傻气地卖大烟,用狗屁不通的英文结识玛丽娜,而胡志滨选了更黑的一条路,对所有人都是满心仇恨。许志临笑着笑着,一时轻蔑,一时唏嘘,最后是笃定的冷淡,从此再也不提胡志滨三个字。

    彼时泰丰龙的生意水涨船高,采访主要写老板的做菜经历,传承手艺的部分提及老板的儿子,浅浅带过顺明堂。许志临读到陈生登报的话,念着很久没有亲自去,便换了衣服去一趟。新客别扭地拎筷子,按西餐的规矩从不捧饭,一口一撮饭地吃着,熟人倒是手捧一碗饭爽利地扒了起来,要的是填饱肚子的气势,碗一碰桌,白米被鸡汁渗得油光亮色。陈生见到许志临,听他讲随便吃吃也会特意掌厨,清蒸一条红鲷鱼,炒一碟蒜蓉菜心,简朴但贵在有纯熟的锅气味,送到桌上喷香冒热。

    “别忙了,坐下来聊几句,”许志临添一双筷子,和颜悦色地开着玩笑:“不会生意好了之后就当我透明吧。”

    陈生要转身的背影一顿,回过来朝他摆手:“没有,怎么可能。”

    “说笑而已,你干到这种程度就别那么老好人,要抬头挺胸,伸得直。”许志临看陈生坐下,动筷夹鱼,说:“你有一个好儿子,他伸得直肯定是你教出来的。”

    “不敢当不敢当,有你一半功劳。”陈生还是谦恭道。

    “我正是想告诉你,有我功劳。”许志临把鱼rou垫在米饭上,勺清蒸豉油淋一圈,吃到嘴里被新鲜的鱼香充斥,冲陈生竖大拇指,然后道:“你不死,泰丰龙就还在,我不死,也不打算轻易退休。既然如此,我还会继续让陈隽做事,可能做到我死为止,你没有意见吧?”

    陈生望着那条鱼,先是叹气,然后摇头:“我能有什么意见,许老板亲自去问他怎么想更好。你知道他心性,说一不二,天生是吃经商这碗饭的。小时候我让他洗大饼,他根本没心机洗,草草洗完就跑去读剑桥的商科书,我当时想死咯,我一穷二白给不了他什么,又很欣慰他这么自律。”他自觉说得太多,生怕淡薄的骄傲令对方不平,便急忙补充道:“俞华也很好。”

    许志临点头,把一面鱼rou刮得精光,夹起清脆的菜心,不急不慢道:“说起这个,麻烦你多做一份给俞华,我带过去。”

    “没问题。”陈生从没提起筷子,正准备去后厨开干,性子急了又被叫住坐下,难得清闲地陪他吃完一顿饭。

    “我就不来来回回地问了,你把我的话转告给陈隽,让他有想法到牛津街找我说就行。”一句话结束,许志临提着打包好的饭菜走出泰丰龙。

    下午五点,伦敦的天褪灰,一半烧成甘蓝紫,一半染成脐橙红,晚霞如稀释的颜料泼向画布定型的英伦建筑,不规矩地倾泻,花草树木被滴中精雕细琢。样样朦胧上了虚无缥缈的彩色,教养像怪癖一样戒不掉的英国人置于其中,仿佛冬眠了一个世纪的羊驼重见春暖花开,就是喜也不露辞色,端端正正眉目耷拉。格罗夫纳的窗景一片烈焰明媚,越过繁茂树影和方形窗,里面坐着的人读完法庭判决的报道,松一口气,趴到桌子上。秘书进新闻部传话,望见裘子颖正在休憩,拍了拍她的肩,让她到办公室谈谈。

    该来的还是会来,谈话多半是她回家一事。威廉见她略微疲惫,态度没有变化,还是一口官腔道:“珍妮弗,这几个月辛苦你了,起初让你放大目标不要掉以轻心,最终还是落到了你曾经的范围里,正巧你和英国警察在这方面有过经验,还得到一些援助,破案和逮捕比我想象中快。”

    裘子颖周到一句:“举报的是华人,事发在唐人街,我想这也是你们当初选择我的原因。”

    “没错,我们商量完毕,‘幽灵行动’的计划不会被公布出去,”威廉欲言又止,神情变得温和,直视她往下说:“如果你想,可以作准备回美国了。”

    裘子颖听到前半句的假设,眯起眼睛笑问:“这由得我想与不想吗。”

    “放宽心,你还有一个选择,只是我认为你不会应下来,”威廉直白道:“你的适应能力不弱,处事得心应手,有机会在美国以外的地方闯荡,你要是有意继续留在大使馆工作,我们会给你续合约和签证,五年为一期。”

    她比较在意前话,“为什么认为我不会应下来呢?”

    “这里曾经让你受到伤害。”威廉又拾回官腔。

    裘子颖听了心有所动,许多回忆迅速闪过。她木然半分钟,说道:“工作性质使然,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来伦敦了,总不能一世都回避。”

    威廉了然一笑,提醒她还有一个理由:“除此之外,你要记得,我们不只做小范围的华人报道。”

    “确实如此,”裘子颖在当下并没有办法做出抉择,但失望占得多一些。说难听点,除了陈隽和失散多年的哥哥,她没有理由留在英国。为大使馆做新闻,多少沾染宏大的政治倾向,坦白讲,她初来新闻部的第一天听见同事的对话便有些失意,可是这么难得的橄榄枝摆在她面前,她不免踌躇起来。两次都是被形势所迫,这一次她终于拥有选择的主动权,能够决定去留。

    当晚,裘子颖想到父母,回酒店敲一份电报拜托阿加莎帮忙报平安,把许俞华的近况说一遍,接着到音制品店找许俞华聊一聊见亲生父母的事情。音制品店只有大邦一个人在,她从大邦口中得知许俞华吃了饭以后就去歌舞厅听恩枝唱歌,十分钟过去,她进入歌舞厅,意外地看见他和陈隽站在吧台,只不过一个在跟恩枝聊天,一个正和梁达士讲话。裘子颖走到他们身边,有话跟他们讲。梁达士喊了一声裘小姐,很识趣地把恩枝带到舞台,留他们三人讲话。

    “怎么了?”陈隽突然看见她来,满脸心事,关心地问道。

    裘子颖一时说不明白,轻轻摇头,把目光放到许俞华的身上。许俞华注意到她半吞半吐,搞不明白这俩人谈情说爱跟他有什么干系,一脸嫌弃地退后,让裘子颖看见,气得她忍俊不禁。裘子颖冲他一声令下:“我有话跟你说,你别退后。”

    “屁话不讲,支支吾吾,浪费我时间。”许俞华一身大少爷臭脾气。

    陈隽觉得不中听,拧起眉,却不吭声。裘子颖站在陈隽的身旁,问着正对方的许俞华:“你要见姆妈和爹爹吗?”

    许俞华没想到她一来上难题,出神半天,被她第二次清晰的问话拉回现实。他收敛了脾气,回答道:“见一面就够。”

    裘子颖问出答案,接下来该考虑的和她的心事相关,是带着父母来伦敦,还是让他去旧金山探望。她左右看向他们,说:“要么我在伦敦待五年,要么你们来旧金山看我,”她的视线停留在陈隽的身上,轻声道:“陈隽,我知道你不会搬到旧金山,可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在伦敦长待。”

    陈隽意识她所说的五年,应是工作上有变动,以往她没有说回美国的具体时期,俩人也不提,基本是得过且过顺其自然,现在列得那么清晰,看来到了作出抉择的时候。许俞华听了大笑:“他?他搬个屁,今天我爸才到泰丰龙吃饭,要陈隽一直跟着,”他提出自己的想法:“我这一世都打算留在伦敦,亲生父母只有裘子颖一个小孩,我就跟死了一样,不必把心思放到我身上。指望陈隽可以,你们两个都去旧金山最好啊,一起消失,干干净净皆大欢喜,以后不用在这里烦着,跟我争商会的话事权。”

    陈隽平平淡一句:“我没想过要争。”

    “无所谓了,”许俞华现在说话闹着玩,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作旁观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说道:“你们两个当局者迷,各回各家会死,非要绑在一起?看得我真不知骂你们什么好。”

    陈隽哑然失笑,那三年见不到就思念得心绞痛,痛得要命,跟死没有差别,若能绑在一起不分开就好了,可惜现实很难,许多物理隔阂挡在他们面前,隔着一条大西洋,隔着不同的志向和必须遵守的协议,这些都需要磨合。裘子颖亦是心如明镜,他长在伦敦,哪还有为爱情离开故土重新再来的道理,忆着凭空制造的乡愁算什么。换作是她,她也是一样的想法,自己曾经有一个家,好不容易再有第二个家,哪怕算命的说她四海为家,她心底已经把家认定为旧金山,不是说离开就离开的。

    深夜他们同床共枕,陈隽抱着她,抚她柔软的后背,呼吸平稳,闻到她的桂花香,轻叹:“给我点时间,当下我势必要辜负你的期望。”

    裘子颖笑了笑:“你觉得我会那么不讲道理吗,我从来没有要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