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之潮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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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生活的期盼,确实并不强烈。 与其说我感到悲伤或者痛苦,倒不如说,我是丧失了快乐的知觉。 因为在法国的朋友们找准了国内的商机,想一同回国,我答应了。他们计划着合开一间公司,邀请我一同加入,我也同意了。他们分配给我的职务,报酬,我依然照单全收,没有任何异议。 甚至朋友们为我举办庆生派对,我对他们笑,是因为这是他们想要看到的,而并非发自真心。 这场派对。那么多友好的眼睛在看我,那么多我熟悉不熟悉的人,全簇拥着我,可我仍然感觉孤独。 就是在这里,我竟然见到了秋。是朋友们自作主张,为我准备的一个惊喜。 我不确定这是否是一件好事。 就如同在里昂时,我在与您的会面中说过的。那场车祸过后,秋陷入昏迷。而我与家里彻底断绝关系,在她苏醒之前,我中断了学业,照料她整整一年。直到她有醒转的迹象,而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只好匆匆离开。 那一年间,因为我父母依法支付的赔偿款被秋的父亲尽数卷走,我不得不在夜晚出去工作,为了她的医疗费用。后来实在难以维持,我只好求助于民间借贷,直到现在都仍在偿还。 就算到了法国,我依然打着许多份工,以便在秋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可以帮助她度过难关。 我说这些,并不是觉得自己如何悲惨,如何令人同情。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是因为我自己觉得愧疚和亏欠。而我所盼望的唯一回报,是秋能够过上她所应得的普通人的生活,幸福美满。就像她现在一样,拥有居所,收入,和亲密的爱人。 但是她还想要我。 而我别无办法,只能尽我所能,给她所有她想要的。 前些日子我偶遇了黄。在我最困难的时刻,她曾经给我提供过一些帮助。中学时的同学里,她是唯一一个对我后来的境遇有所了解的人。她见证过我曾经短暂拥有的,璀璨又非凡的人生,所以她问我,后悔吗。 虽然她的提问很简短,但我明白她指什么。优越的家境,光明的前途,令人羡慕的名望,她问我是否后悔放弃这一切。 您一定知道我的答案,但我没有对黄说。我想我作出的决定,我所信守的承诺,并不需要她来认可。 我唯一后悔的,是在那辆轿车踩满了油门,轧向人行道的时候,没有在秋的身边。 写到这里,似乎篇幅有些长了,希望不会过多占用您的时间。 最好的祝福, 周恪非 tbc. 第11章 (十) 十一月上旬,依稀残剩着几分秋天。对秋沅而言,一切如旧。区别在于成叙彻底消失,不留任何痕迹,而周恪非正在逐渐占据她的生命。 有时秋沅会想起记忆里那个男孩子,眉目隽永,如诗一般,烫眼的优秀,毋庸置疑的似锦前程。是少年时代小小世界里,唯一受人仰慕、不可忽视的存在。而今他英挺依旧,却甘愿被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没有一丝抗拒和怨怼。 秋沅知道,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竭力补偿这十年缺失的空隙。 只不过,虽然周恪非曾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但就在细丝线一样长而单调的年岁里,他所做的要比付出真心和守候更多。 哪怕秋沅不善于人情世故,多少也明白事理。尽管隔天就用一笔转款结清了多年的房租差额,她也清楚他沉默的关照和帮助,并不能完全以金钱和物质来衡量。 在与周恪非的相处中,她正在试图把握平衡。 她不愿亏欠别人,也不会亏待自己。 于是有意无意间,秋沅慢慢改变了做法。她不再偶尔得空就给周恪非去一个电话,轻率地喊他过来解决需求,而对他未来的行程安排不闻不问。 两个人不需要言明就逐渐达成默契,每周五晚上秋沅都提早关店,谢绝午夜时段的预约。而周恪非下班后会直接开车过来,在她家里待上一个周末。 就像多数生活在同个城市的爱侣那样。 但是要定义他们的关系,总归暧昧不明,似是而非。没有哪对炮/友会如此经久地相爱,也没有哪对恋人像他们一样肌肤紧贴到不露空隙,心灵却仍然疏隔着将近十年的岁月。 年年或许在学校里听到过什么风言风语,得知秋沅和成叙经历了相当丑陋残酷的分手过程。因而对于周恪非,她的敌意和进攻性也在消解。 甚至于周六下午,周恪非出现在店里的时候,年年还打趣说: “店长,这么近他还要送你过来呀?” 秋沅对她的态度转变全无知觉,随口说:“也不是吧。他顺路过来一下,还要回去加班。” 通常情况下,秋沅周末要来店里,而周恪非无事可做,都会回公司加班。他总是提前问清闭店的大致时间,然后向秋沅借来家门钥匙,赶在闭店之前准时回到家里,和一桌冒着热气的夜宵一同等待她。 这天似乎不太一样。秋沅回到家,灯是关着的,桌上没有夜宵,家里也没有周恪非。 她反手关上门,打开客厅的主灯,才注意到下方塞着一个信封。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收到,所以并不感到吃惊,猜测该是哪个品牌维护客户的方法。里面不出意外装着简单一张贺卡,款式总有不同,不过无一例外印着生日快乐。 秋沅几乎从不过生日。 最初对生日这件事有所概念,应该是五岁那年。她自小就没人陪伴,所以在单德正忘记反锁上房门的时候,会偷偷跑去外面玩耍。 说是玩耍,也不过是迈着稚嫩摇晃的步子,从三楼艰难到了一楼。也就是在这里,小秋沅闻到一股很甜的香气,浓得像糖霜捂在口鼻,令她感到陌生的味道。 随着香气而来的,是个比她稍大一些的女孩子,丰饱的两团腮颊,发上顶着一个纸折的小皇冠,涂满金粉颗粒。她瘪着粉嘴巴,对面前的男人张开两只细嫩的小手。 很久以后秋沅才明白,这个动作叫作撒娇。 中年男人半蹲下来,齐着小女孩的身高,指关节蹭了蹭她圆钝的鼻尖:“今天你过生日,爸爸可以抱你上去,但是下不为例哦。” 然后小女孩被他一把抱起来,稳稳地骑坐到他的肩膀上。小秋沅注意到,他右手勾着一个纸袋里,正在飘出那种好闻的香味。 小女孩咯咯地笑,嘴里喊着爸爸。秋沅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是胶在他们身上扯不开了,一直目睹两人进了楼梯间,看无可看才罢休。 原来“爸爸”也能是这样温和的。原来在生日这一天,有女孩子可以得到宠爱和纵容。 等到秋沅再长大些,有了更为成熟的意识,她也就对生日愈加不抱希望。这一点不难理解,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出生从未被任何人所期盼。 更何况,秋沅一直没有过非常亲密的朋友。交情浅陋的同学举办生日聚会,也鲜有人向她发出邀请。 后来阴差阳错和成叙走在一起,他偶然得知她出生的日期,就在不远的几周后,还极=有兴致要帮她办个聚会。意料之中遭到秋沅拒绝,成叙也顺理成章依从了她,打消一切计划,反正乐得清闲。 曾经为她过生日的,只有周恪非。 高三那个期末,尚能捉住秋天的尾巴。校园里大片的草坪不复往日沃蔓,绿里泛起零星的黄,有种盛夏时节燎烧过后的枯萎之意。碎石小径上铺满焦色的草叶,一路延伸到教学楼拐角。 她就在这里避开所有人,亲吻周恪非。他真高,她得勾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她感到自己的心也被勾起来,踮起脚。 吻到动情之际,秋沅握住他潮热的手掌,往自己的校服下摆里引去。 “秋秋,不行。”他喘息着,慌忙从她指间挣脱,“我已经十八岁了,但是你还没有,所以不行。” 她抬眼望他,眼睛中心有两粒聚合的光,映自他身后正在跌堕的落日。 “周恪非,我成年了,就在今天。”秋沅说。 他马上反应过来:“今天是你的生日么?” 高三生放学太晚,两个人找遍临近街区,最后在临近打烊的西点店里买到一小块蛋糕,坐在河边的长石凳上品尝。 蛋糕只是一个孤独的边角,用料不算上佳,口感湿软,不怎么好吃。但是她全吞下去,几乎未经细致的咀嚼。 因为是第一次吃到,没有尝过更好的,所以已经觉得格外惊喜。 周恪非告诉她,每年都要好好过生日。 秋沅把蛋糕包装盒揉成一团。硬纸面毕剥作响中,她低声说:“没意义的。没人想我出生。” “谁说的?”他一字一字,很慢很慢地说,“你来到这世上,我很感激。” 她不记得当时的周恪非是怎样的表情和语气,只记得那晚夜色浓黑如同丝绒,星星那样亮。 在秋沅十八年的人生里,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原来被人需要,是这么好这么好的滋味。 钥匙在门闩里转动,磨出细碎的声响。是周恪非回来了,他脱下外套,只穿加班时穿的纯白衬衫,两肩仍落着室外寒凉的夜露。似乎走得急了,肺叶里满出些喘息。 周恪非把手里的纸袋放在桌上,从里面小心翼翼捧出一块蛋糕。包在六寸见方的盒子里,抹了一层奶油,用粉红色果酱写着生日快乐,秋秋。 卖相并不算上佳,只是香喷喷的,奶油打发得蓬松,还有些刚出炉的气雾蒸腾,是成了形的甜味。 高三时那一场简单仓促的生日,那一个无风的星夜,在仓猝之间猛地兜上心头。 “公寓的烤箱我还不太会用,做了两个才成功,浪费了很多时间。”周恪非向她解释,脸孔和嘴唇都被秋风吹出薄薄的白,“饿了么?我去点外卖……” 手陡然定在半空,话语也不能继续,因为被她从背后满满地抱住了。 秋沅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周恪非理解了她的意思,转而说:“那我们吃蛋糕。” 她还是摇头。 周恪非虽不解,依然纵容,微微偏侧着脸,问她:“你想做什么,秋秋?” 她的手撩开白衬衫下摆,替代所有回答。 周恪非呼吸的频率瞬间变了。话里夹着轻轻的喘。 “要关灯么?” “不用了。” 第一次,在全部过程中,没有关上灯。 周恪非终于看清她胸口的小老虎。他用指腹细腻地摩挲,动作轻柔小心,问她疼不疼。 “不疼。”她说,“你好好亲我,不要说话了……” 双唇相触,周恪非看着她,没有出声,但是眼睛里装满语言。 结束的那一刻,恰逢时针转到十二点。 “秋秋,生日快乐。”他的气息那样重,语态却安宁平和,“这么多年了,终于能亲口对你说。” 第二天,周恪非照旧去公司上班。事务琐碎繁多,不得已忙到深夜,是最晚离开的那一个。 写字楼的六部电梯,有五部已经停了。他等待良久,心头忽而浮上一种奇异的,不安的预兆。 电梯运行平稳,很快抵达一层。 “阿姨您没有通行证,真不能进去,我们这管理很严格……” 是夜班保安的声音,调门提得高,颇显无奈的语气。周恪非循声望去,有个中年女人被拦在转门前。她穿着体面,打扮入时,只是头发已然白到了顶盖。也许与保安纠缠许久,脸上纹节横生,神色分外疲惫。 周恪非没能抬动脚步,因为他从这张脸上隐约看出熟悉。 中年女人终于注意到他,似是呆住了,过去不知多久,有巨大的悲鸣从咽喉溢出来,她嘶声叫着,小虎,是mama,是mama。 周恪非在这时认出她。 周芸双膝软塌,落坐在冰冷的地上,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