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训责

    敖望在处决前一直被关在真君神殿的私牢中，受了几天的刑，雷电把他的舌头打坏致使他再也说不了话，在这之前，杨戬曾进牢见过他一次，他命擎天力士打开牢门，屏退了一众看守，独自进去，敖望被关在神铁打造的笼子里，龙角皆断，发丝凌乱，狼狈不堪，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却有着听天由命的死气，沉静、冷漠，投石而下波澜不起。

    “杨戬，你知道吗，我爱她，可她是我亲jiejie，我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你，到最后，她却落得这番下场，整日恹恹的，谁跟她说话她也不理，但是……但是她只会同我一个人谈心，你看她对我多好啊。”敖望得意地大笑起来，已有痴狂姿态。

    杨戬皱眉：“贪心不足，其心可诛。”

    敖望嗤笑一声，嘲讽的目光像箭刃一般落到杨戬身上，“贪心不足？！杨戬，你说我和jiejie贪心不足？！哈哈哈哈……你可真好意思啊！你对那刘沉香就没有贪心二字？！可怜刘沉香不知道他这亲舅舅是如此的道貌岸然，还一直把你当成恩逾慈母的好长辈呢！”

    杨戬的双眼骤然冰冷，“五太子，就快要行刑了，你还是好好休息吧。”说着，便拂袖而去。

    “杨戬！我之于寸心，一如你之于刘沉香，血浓于水，一脉相传！他永远不可能爱上你！我即便死了也会在十八层地狱看着你爱而不得的模样！杨戬！你所珍视的，最终都会离开你！你什么也不配拥有！”

    “杨戬，你这一生，总会为了毕生不可得之物而痛苦怀憾！从前保不住你父母爹娘的命，如今，你也得不到心上人的爱！你这种心狠手辣毫无人性的人，活该孤独至此！活该受人唾骂！”

    敖望恶毒的话被千钧牢门打了回来，在空荡的牢房中回响。

    夜来风凉，大殿正中央的桌案上，几幅奏折被吹翻开来，杨戬一手拿着本尚未处理完的折子，另一只手撑着脑袋小憩，梦中回放着那日牢狱中敖望说的话，使他被惊醒。心有余悸之时，看清了眼前景象，才知是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

    杨戬将纷杂的思绪抛诸脑后，提笔写批示，正在将所有公务都处理完毕时，他本欲去看看沉香的八九玄功练得怎么样了，却在起身后看到梅山老六——直健跑了进来，杨戬看他行色匆匆，问他发生了何事。

    “二爷，大事不好了，沉香他一不小心把织女仙子的双凤机杼扯坏了，他……他自己的头还卡在织女床底下，出不来了！”

    双凤机杼是织女的宝物，织就万里霞彩、澄澈天空，织成王母的凤凰穿刺牡丹裙，也织过玉帝的五爪金龙玉珠袍，一旦毁坏，三界美景不再，凡间四季时令不明，这天庭诸神的朝服恐怕也没个着落了，玉帝定是要怪罪的，沉香这次闯的祸可不算小。

    此时的启示宫，青鸾星动，神鸟共舞，仙鹤伫足飞燕檐，轻罗仙娥倚雕栏，玉铃高悬窗棂上，凤凰刻柱金珠含。宫殿花香馥郁，云雾袅袅，薄纱垂帘随风成滚浪，香池清澈一眼见底。

    却观织女仙子的正殿主屋里，鸡飞狗跳乱作一团，那轻盈的宫娥仙女娇容生愁，织女的两个孩子——凌郎、织娜跪在床底拽着沉香的腿把他往外拉。

    “织女jiejie！梭子找到啦！诶诶诶！别拉我别拉我！疼疼疼……头要被拉掉了！”沉香将手里的梭子推出去，止不住地哀嚎，好悬没被拽死。

    织女赶紧制止两个孩子，道：“快别这样，生拉硬拽的，万一伤着可怎么好？”

    织娜急道：“那该怎么办啊娘亲？总不能让舅舅一直卡在床底吧？”别说堂堂承德元帅，他就算是个人，这种事说出去不也丢人啊？

    凌郎瞥了眼沉香，坏笑道：“舅舅神通广大，即使困在这儿千万年也不会出事啊，更何况，舅公也迟早会来搭救的嘛，不必担心。”

    “好你个臭小子！亏我平时待你那么好，我都这样了你还说我风凉话，看我出来之后不揍得你屁股开花！”沉香气急败坏道，不过比起要舅舅亲眼看到他闯祸之后的这番丢人模样，他还真恨不得卡在这儿永远别出来了！

    织女掩唇轻笑，随后眼神警告凌郎让他别胡说八道。

    “公主，二郎真君来啦！好像是来找承德元帅的！”就在二人拌嘴之际，殿外有宫娥隔着重重帘门传报，声音轻快，夹杂着毫不遮掩的喜悦，可不是吗？杨戬可是稀客，位高权重的，她们即使常随沉香出去玩儿也不曾见过这位司法天神，早闻他寡言少语冰冷无情，今日得见，却看他英俊潇洒，彬彬有礼，虽说依旧不怒自威不易亲近，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到这样一副好皮相，没人不喜爱的。果真是外甥肖舅，沉香也是难得的清俊美少年，只不过二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罢了。

    织女听了，直言道快请真君进来。

    “别别别！别让真君进来！别让他进来！求你了jiejie！”沉香挣扎着，耳朵里传来急切却稳健的脚步声，恨不得眼一闭腿一蹬直接上西天。

    已经来不及了。杨戬进来后就见屋子里站满了人，唯独沉香撅着屁股，身子全部露在外面，只有脑袋卡在黑漆漆的香床下，他本来就拧着的眉毛现下蹙得更紧，立刻默念法诀，掌心蓝光显现，投到沉香身上，沉香便化作一只小猫成功脱身，沉香跑到地毯上恢复了人身，抬起胳膊看了看，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学了几成八九玄功，完全可以变作飞禽走兽之类的小动物脱困啊，真是的，怎么一紧张就忘了呢！

    织女也是松了口气，和杨戬互相见礼，凌郎织娜作为晚辈也双双拜过。

    杨戬看着断了一截的双凤机杼，施法修复，不过眨眼时间，机杼就已经恢复如初，沉香跑到杨戬身边，看着崭新坚固的机杼，拍拍手道：“舅舅，您真厉害！”

    “调皮鬼！”杨戬屈指敲了下沉香的脑袋，低语狠狠道：“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沉香扁扁嘴，心想完了，肯定又要挨一顿打。

    织女看机杼此刻完好无损，放下心来，朝杨戬盈盈浅拜，道：“多谢舅舅相助。”

    “此事本因沉香而起，仙子不必答谢杨戬。”杨戬虚扶了织女一把，淡道。

    织女会意一笑，微微点头，她看到站在杨戬旁边大气都不敢喘的沉香，替他求情道：“沉香因不知这机杼内藏乾坤，这才用了大力折断其身，实在是无心之失，而且沉香素日来启示宫做客，也帮了我不少忙，还望您不要责怪他。”

    沉香听了，赞同不已，疯狂点头。

    谁知杨戬只是凉凉地朝他看了一眼，便对织女说：“仙子放心，杨戬心中已有评判。”

    沉香心一沉，怯生生地抬眸，恰好对上杨戬下瞥的眼神，连忙惊恐地低下头。

    凌郎贴在沉香耳边，幸灾乐祸道：“这下到底是谁的屁股会先开花哟……”

    沉香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脸推开。

    杨戬是抓着沉香的手把他拉走的，沉香一直有些抗拒，不过敌不过那股长辈的威严气势，磨磨蹭蹭地任他拉着。二人离去后，织娜看着他们的背影，好半天才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舅舅那么大的人了，怎么比我们这些晚辈还顽皮？”

    “也许……”织女莞尔一笑，说：“也许是因为你们舅公太宠爱他了吧。”

    真君神殿外，天兵神将向杨戬问礼，看他面沉如水，还牵着面带惧色诚惶诚恐的沉香，便知道这位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自家亲舅舅的承德元帅又闯祸了，家常便饭不足为奇，他们没敢多看就继续站岗看守。

    一路走到正殿前，恰逢直健来传话，说是禹杭有妖怪作乱，沉香听了感觉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主动请缨要下界捉妖，直健为难地看了他一眼，又说康老大已经带着哮天犬和若干草头神前去降服妖怪，让杨戬不必担心，杨戬微微颔首，命他先下去，说他还有事要办，直健同情的眼神在沉香身上逗留一番，片刻后就听命离开了。

    偌大的大殿里空无一人，烛火在铜罩里跳跃，四下清冷昏暗，沉香不禁打了个哆嗦。

    “上来。”杨戬看沉香局促地站在台阶下，开口提醒道。

    沉香下意识摇头，又后退了两步。

    杨戬深吸一口气，声音大了几分：“别让我说第二遍，我数到三，一——二——”二这个音还没落下，沉香就果断地提着衣袍跑上来了。

    杨戬手一伸，变出一只四五尺长一寸厚的戒尺来，他知道光是说教对沉香毫无用处，须得让他记得疼才能长记性，他坐到宝座上，戒尺和银铠一样泛着寒光，“过来趴下。”

    沉香看到那可怕的戒尺，吓得魂不附体，登时腿都软了，不是吧，他当时只是跟舅舅开个玩笑，结果他还真的换上工具不用手打了？这……这玩意儿打到屁股上，不得皮开rou绽到好几天都不能坐着了？！

    “舅舅！舅舅！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我吧！”沉香不免想起自己曾经不服爹管教的时候，爹气急了也会拿着柳条抽他，不过自己耍赖讨好几句爹就舍不得打了，舅舅对他比爹还心软，之前几次也是打到一半就作罢了，如今舅舅虽然气到拿出戒尺，但也不会真下狠手吧……

    “那你说说，你错在哪里？”

    沉香一看以为有救了，就立即道：“我不该弄坏织女jiejie的机杼！也不该抵触舅舅不愿随您回来，更不该找借口逃避您的……您的教育。舅舅，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别生气了，您千金贵体，为了我气伤了身的话，我的罪过不就更大了！好舅舅……求求您了……不要气了嘛……”说到最后，沉香猛扑过去，无赖一般抱住杨戬的腰，一个劲儿地说好话。

    杨戬一愣，沉香很少跟他撒娇，少年郎声音清脆动听，撒起娇来却甜腻绵软，听得他身心都是酥麻的，可他即使再心猿意马，也不会忘记他此刻在做什么，又是何种目的。

    他定了定神，道：“还有呢？”

    “还有？”沉香愁眉苦脸的，“我……我不知道了……”

    “既然不知道，就趴下来好好挨板子，舅舅说给你听。”

    “啊？！”

    一来二去，沉香还是脱下裤子趴在了杨戬腿上，他不知道疼痛感会在何时袭来，也不知道戒尺打下去会有多疼，他看不见，只能默默感受，未知的紧张感让他攥紧了杨戬的蟠龙大氅，直到戒尺划过空气的声音重重落下，后知后觉的火辣痛感逐渐侵入四肢百骸，沉香咬牙忍受，头皮都在发麻。

    “练功的时候未经允许偷跑出去，懈怠功课，这是错一。启示宫那么多机杼你不用，偏偏用织女的双凤机杼，还将如此重要的物件损坏，这是错二。其后不知悔改，企图蒙混过关，这是错三。妄图逃避眼前的过失，这是错四。”杨戬数着沉香的过错，每说一个就打一板子。

    沉香被打的地方痛到几乎麻木，额头上出了一层汗水，脸因为忍痛而憋得通红，眼泪也被打了出来，眼睛酸痛难受，嗓子里也哽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只知道让他难以组织语言。

    “我知道错了，才没有不知悔改，我就是……不想让您打我嘛……啊！”

    “还顶嘴！”杨戬抬手，又落下一板子。

    沉香吃痛，可怜兮兮地摇头，道：“我不顶嘴了呜呜呜……我错了……舅舅您轻一点，不要老打那一个地方嘛……”

    杨戬听他哭得厉害，又看他原来白嫩的地方被他几板子打得红肿起来，便再也不忍心打了，那一板子最终也没有落下去，他帮沉香穿好裤子，抱着还有些发懵的小孩儿去了偏殿。

    殿宇屋室香气幽微，沉香趴在自己的大床上，杨戬则坐在床边为他上药，灵药出自药王孙思邈之手，涂上去有冰凉之感可以缓解疼痛，而这药难得，效果奇佳，不过瞬间便可使伤口恢复如初。

    “哇！舅舅，不疼了诶，这药的成效好像比上次的好一点啊！”沉香捏着白瓷瓶，打开塞子闻闻里面药膏的味道，一脸好奇。

    杨戬看他这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模样，不免好笑，“这药有奇效，可使伤口快速愈合，倘若你下次再犯错，打得重些也不妨事了。”

    “嘿嘿。”沉香傻笑了两声，撑着胳膊爬到杨戬膝上，笑嘻嘻地说：“舅舅，您就别嘴硬了，我知道您舍不得我，要不然今天也不会只打六板子就完事了。”

    杨戬眼中逐渐折射出危险的光芒，“沉香，你胆敢挑衅舅舅？”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沉香吓得坐直身子，忙不迭摆手道：“舅舅，我的意思是您对我好，而且大人不记小人过！”

    杨戬没好气地哼了声，抬手掐了把沉香的鼻尖，道：“机灵鬼，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你胡作非为的本钱。”

    沉香耸耸鼻子，道：“我才没有胡作非为呢。”

    “对了！舅舅，您来看……”沉香往前蹭了段距离，膝盖贴在杨戬腿侧，神秘兮兮地拉上尾音，继而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发光的小物件儿，随着他法术一变，这物件则闪着白光变成了一根发带，这发带通体靛青色，上绣一条栩栩如生的银色蟠龙，发带之尾有黑珠点缀，不仅不突兀，反而更生磅礴之感。

    杨戬知道这是束发的丝带，却不知这是从何而来，或者说他心中已有猜想，不过需要一个疑问来证实，“沉香，这是……”

    “舅舅，这是发带啊，我用双凤机杼做的，送给您的。”沉香激动地说着，献宝一样，脸也微微红了，他扬起眉，大赞道：“神发乌木融金，绵柔如水似云。舅舅，您的头发虽然是卷的，但是也好好看，就突发奇想给您做了个小玩意儿，您瞧着好不好看？喜不喜欢啊？”

    杨戬看着眼前丝毫不知记仇为何物的小孩儿，不知为何竟会觉得有一股愧疚感涌上心头，可明明是沉香先犯的错，他却觉得自责了，思及此不由无奈发笑。他握住了那织得精细漂亮的发带，顺势勾住了沉香的指尖，这发带一看便知制作者的用心。

    “谢谢沉香，舅舅很喜欢。”杨戬开始是情不自禁才去触碰沉香的手指，现在已然松开，只是那靛蓝发带握在他掌心，像一团火，从手灼烧到心尖。

    “您跟我说什么谢谢嘛！真是折煞我了。”沉香撇嘴道，随后主意又上心头，“舅舅，我帮您束发，试一试好不好？！”

    杨戬温柔地笑：“好。”

    铜镜前，杨戬卸去了银铠，换上了与沉香初见时穿的那身白衣，他端坐着，沉香站在他身后，拿着木篦和发带帮他挽发，动作还算娴熟，问及沉香便说他早知有这么一天，拿自己亲爹亲娘练手来着，杨戬听了，简直哭笑不得，不辨别沉香这话玩笑与否，只觉得沉香一心想着他，这份情谊就已经很难得。

    他还能奢望什么呢？如此便好。

    沉香一边梳头发一边絮絮叨叨，“舅舅，其实您近日给的任务我都已经完成了，我没有偷懒。”

    杨戬看着铜镜中照出的沉香，微微一笑，带着温情，“那你今日还能把脑袋卡在床底下？”

    沉香羞得脸都热了，急急道：“那是我忘记了！我过会儿就练给您看！保证让您大开眼界，哼哼～”

    “哦——那舅舅只好拭目以待了。”

    二人一来一回地玩笑，没过多久杨戬的发丝已经束好，发带首尾垂到后背，再用青龙玉冠套在发髻上，沉香从未看过杨戬便装束发的模样，这是何等的丰神俊朗，即使系文人墨客的发带也不显得太过温润，而是气度不凡，不怒自威，却能够与其张扬狂狷的容貌相得益彰，当真是三界皆无的绝世风华，沉香半张着嘴，一时看呆了。

    杨戬弯下腰，打量着沉香直勾勾的眼神，轻笑一声点了下他的鼻尖，道：“看什么呢？”

    沉香自知是为何发愣，回过神来后耳朵也红透了，他赶紧别开视线，有些别扭地说：“看您啊，您很好看。”

    “小呆子，你几乎天天同舅舅说这句话，也不知道是敷衍还是真心。”

    “当然是真心的了！舅舅您平时照照镜子也会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吧……”

    杨戬哑然失笑，笑骂他是个“小浑蛋”。

    月华如练，沉香在院子里展示自己学习的八九玄功，千变万化运用自如，稍有瑕疵也是一点即通，沉香如调皮好动的精灵穿梭在朦胧云雾中，须臾已经变幻成旁物，俄尔，他立于云端，衣袍飞扬，眉眼狡黠灵动，似乎是在想下一个要变成什么来掩人耳目。

    杨戬陪着他玩儿你变我猜的游戏，似一头扎进美梦中，再也不愿出来。恍惚间想起敖望生前对他说的话，一种惊惧感弥漫上心间，让他急切地想要拨开仙雾将沉香拉回，拉到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