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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风不止

    大理寺今日十分的热闹,先是一仆役,提着一篮子,说是恒定王府的:“那日多亏达人从中调和,才未闹出大的事端,今日特着我来此聊表谢意,”她微微掀开些盖子,从中飘出些香甜气息,“知道大人喜甜,今日一早特意从好几家排来的。”

    李包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到这是丘神纪的意思,叫人收了下,说了些场面话,又拿了点银钱塞进仆役手中,问了些事。

    仆役收了钱,估计也是得了嘱咐,便也不瞒着李包,问什么便答什么,说是还送了两份,一份送了雍州牧表歉意,一份送了河内郡王表歉意。

    李包谢过,这仆役忙道不敢,慌忙回了大礼,又见李包并无其他吩咐,便告了退。

    李包转身折回自己的书案前,却见王七陈拾孙豹一应凑在案前,瞪着那笼点心,神色之认真,丝毫不逊于办案时。

    “都凑在这干什么?”李包猫眼一扫,准备打发了这几个去干活。

    王七立刻欺身上前,面带谄媚,语气做作道:“大人,这里面,”他指了指那篮子,“是什么呀?”

    “点心,待会叫陈拾同你们分了,都尝尝新鲜,”李包就受不了他这做派,“但若今日的活干不完,你今日就不要想吃了,王七!”

    “别呀大人!”王七一个腿软,跪倒在地,依着李包的腿作柔弱状,“这其中绝不可能只有点心,”他抬手拭去本不存在的泪水,“您不知道这东西有多沉,我才拎了一小段就没力气了,还是叫了那大个才拎到这的。”他指的是孙豹——孙豹是跟着丘神纪回来的,本该在禁军干下去,但卢纳托人走了关系,加上他自己也愿意,便又调到了大理寺。

    这个老实人也点了点头:“是,这笼东西确实分量不轻。”

    李包眉头微皱,疑从心生,当下便掀了盖子查看,这第一层是些乳酪等易坏的,上面或淋了糖渍了的果子或蜂蜜;第二层是一圈油炸过的,看着也很是正常;待到第三层,方看出缘由,这层哪有什么点心,分明是码了整齐的几块金锭,中间是一小碗金瓜子,明晃晃的看得人直眼晕,哪怕是王七这种家中富庶的,都觉得开了眼了。

    李包到底是皇天贵胄,趁着一群人迷糊,手疾眼快地将几块金锭同那碗金瓜子查验了一边,果不其然,从其中翻出了张字条。

    王七凑上来想看,被李包塞了份卷宗进来仍贼心不死,李包便又塞了几份给他,最后王七哀嚎曰:“大人您不能这么残忍!”

    李包无动于衷,告之曰:“我只是一只小猫咪而已。”

    待将人全撵了出去,他才从怀中摸出那字条,上面只有八个字:好好吃饭,莫要挑食。

    李包扁了扁嘴,将字条叠了叠又塞回怀中,决定今天再不嫌弃蔡叔的萝卜。

    这份决心一直持续到中午吃饭——他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更爱吃鸡腿。

    待用过了午饭,又有人来了,还是点名道姓要见他。

    李包听得外面声势颇大,知来这必是颇有权势者,便当即出门相迎——若说变作猫身有何好处,这倒算是一桩,耳聪目明远胜从前,就连身手都好了不少。

    他本是想着如此不论来者善不善,都好有个应对,不想来着却是那日见过的武轮的儿子。小小少年稚气未脱,却已见龙章凤姿之英气,更兼一身华服头戴金冠,更显得贵气非凡。

    少年躬身行一大礼,先问了好,方道明来意:“听闻叔叔武艺高强,勇武过人,更晓畅军事长于兵法,今日愿行礼以拜师,愿小叔叔教我!”

    说罢,又起身笑嘻嘻道:“小叔叔不愿意也没用,我请了圣人旨意的。”说罢,清了清嗓子道,“圣人口谕!”

    一众人同李包赶忙呼啦啦跪下听旨。

    待他说完,李包接完旨,方有一人从旁边上来对李包悄声说:“郡王大人不必较真,三公子不过一时兴起,随便的教上一二招装装样子便是。”

    李包说是是是,那是自然。

    已经跑到大理寺里面的小少年颇为不服气地喊道:“你们休想糊弄我!莫觉得我年纪小便不知道,当年天水郡王镇守西北,威名不逊于如今的丘将军!我要学便是要学最好的!”

    李包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心道:六哥和丘将军,我哪里比得上?又如何比得了?

    同大理寺这边的欢闹不同,推事院的气氛总是那么阴森可惧——这里不见天日,墙上绘的是厉鬼恶兽,挂的是严酷刑具,就连空气里弥漫的都是血液和rou块腐烂臭味。

    来俊臣听着犯人的哀嚎传来,难得的没有一点满足感。

    其实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再没满足过,好像心脏处出现了坍塌,空出了一个洞来,不断地不断地往外流着。

    他尝试着用这些高官贵族的哀嚎惨状填补,一开始很有用,那些人各个比他出身高贵,看着丝丝红液从他们身上流出,一些东西似乎也流了出来。

    来俊臣就用这些填补了自己的空洞,他也因此颇为喜欢红色——这是他一步登天的第一身官服的颜色,是最能让他感到满足的颜色。

    他从没想过红色会那么刺眼,烫得眼球都发疼——他熬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人,结果全成了给他人做的嫁衣!

    这不是一次了,看上的东西被人劫走,好像他当年再街上游手好闲,赌来的钱被更强壮的抢走,睡觉的枯草被清走……

    可能是被别的流氓随手捡了,也可能是有大人物要从这过,不能污了眼。

    但是今非昔比。

    他来俊臣已经不是当初的街头混混了!他是三品太仆卿,朝廷重臣,皇上亲信!手下有匦使院和推事院,多少望族重臣都栽了进去

    推事院新来的御史中丞谄媚地亲手给他奉了茶汤,据说精通茶道的人能从这汤的颜色和浮沫中判断出一碗茶的好坏优劣。

    他自然是没这种本事的。

    他用手蘸了蘸那茶汤,在桌上随手写了个字——是个“武”字。

    “叫侯思止来,”来俊臣盯着那字沉吟片刻,又动手抹去,“陛下不久就要封禅嵩山,这段时间要务必留心,切不能出差错,尤其要提防内部,千里之堤溃于蚁xue。”

    有些人配红色,但不是那种红,那红得暗一些,稠一些。

    最好是拿血去染。

    天遂人愿,他等的机会,来得很快。

    圣人封禅嵩山,改年号天册万岁,以武氏祖考、祖妣配享昊天上帝,皇地祇,以魏王为亚献,梁王为终献,以此昭告天下天命已改。

    本该是天下欢庆的时候,谁能想到小小的营州竟会出事,坏了一年的筹划。

    来俊臣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他看到武明空的怒火,看到武白悌的主动请命,看到武氏诸王的群情激奋,还有朝臣的各执一词。

    其中有真心为国者,有贪功图名者,有色厉内荏者……

    陛下会倒向哪一方呢?

    总不会是真心为国者的,他们说的固然好,也确实对国家对朝廷对百姓好,但唯独陛下不好。这种时候,陛下需要的是一场他们嘴里随便就能应对的战争,轻描淡写无足挂齿的胜利吗?

    不,陛下需要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取得轰轰烈烈的战果,用群无知的蛮夷们的悲惨下场证明挑衅她的后果,她要把这只鸡展示给每一只猴子看。

    来俊臣想到了丘神纪——这位现在身上全是虚职的前大将军曾是武明空手中最利的刀,身上凶名无数,敢打能打不说,关键是能打赢,又无所谓虚名,杀降兵也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他随机又否了这个念头——武明空不可能起复丘神纪的,好不容易才卸了这位的兵权,怎么可能还回去?

    何况当初……来俊臣想到丽景门前的那晚,所以圣人对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这要杀又要放的……

    将军啊,你到底干了什么啊,来某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现在人还躲了起来,来某想找您要个答案都不行。

    如此,来某也只能自行去找了,莫要怪罪呀。

    他当即出列,荡开袍袖躬身道:“臣以为,恒定王所言甚是,若率军出征,定能一举克敌,扬我国威。”

    武白悌真有这个能力吗?

    来俊臣很清楚,他没有,但也可以有。

    他若是真一心为国,想着为皇上分忧,家里那位也不是摆设,虚心讨教言听计从,虽之前未亲身上过战场但也未必不能克敌制胜。

    但可惜他不会。

    匦使院中每一封关于武白悌的密报他亲自都看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作风不端而已,长流连于赌坊胡肆秦楼楚馆,据说孩子出生满月都不在府中。

    这做派来俊臣很熟悉——他的父亲也是这样。

    区别无非也就是,武白悌更有权,更有钱,吃喝不愁,不至于拿孩子去抵债。

    这种人会虚心讨教吗?

    当然不会,在之前他们总是很自信,自信到什么都听不进去,待现实狠狠地拍上他的脸,他也不会承认自己的问题,只会四处埋怨。

    这种事,他已经看过太多次了,现在再看,颇为感慨。

    那么……会怎么呢?

    来俊臣的嘴角又往上扬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