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洋平回到房间的时候，樱木正在看电视。只是眼睛已半闭了，光凭着一股等待的意志在坚持。洋平按掉遥控器，房间里归于平静。樱木终于安心地倒下去，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吸气声。

    洋平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要的不多，只要这样的一点点。

    这座华丽的宅邸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遥远的神奈川，在母亲的衣匣里，在樱木身边。

    然而，正如母亲当初的处境一般，洋平也陷入困局。同性的身份让难题更加无解。对樱木和流川来说，被篮球占据的视野看不到其他，那些感情缠绕边缘，在中心之外蔓延。他们尚无动于衷，洋平却已经深陷沼泽。有时他也想，是不是不要看清楚，才会比较轻松？把这一切定义为年少轻狂的好奇和玩闹，青春懵懂时冲动的探索，不要赋予这些行为更高层次的爱的意义，会不会让三个人的关系变得更简单。等到他们长大了，等到他们有足够能力去辨识和选择自己想要的爱，这段青涩却真挚的青春回忆或许会带来些微感伤，但在未来聚会时也可当作笑谈。

    可洋平无法想象自己在席间的表情，他大概笑不出来。

    其实樱木一定会和流川在一起吗？也不一定。

    但即使他们不在一起，洋平又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吗？也不一定。

    感情的去向就像他多年前掷入大海的漂流瓶，随浪沉浮，杳无音信，一切交给命运。

    洋平伸手去摸樱木的脸。樱木哼哼两声，把脸蹭到他手心里，把薄薄的手掌当作枕头垫着，睡得很安心。

    仍是洋平看惯了的那张脸，睡着的时候傻乎乎的，不知道梦到什么好吃的，口水都快流下来。

    洋平凑近了看他。

    流川是公认的帅哥，相貌俊美，仙道广受欢迎，是清爽的气质帅哥，泽北即使剃了寸头，脸也很漂亮。

    但花道剃掉红发，明明还是英气的脸庞，为什么他看着就只想大笑。

    能分辨出帅哥，洋平相信自己的眼光符合大众审美。但他却说不出樱木的美丑。他对他从来不是光有一个样子，而是连一转身一抬眼里都填满了无数过去的细节。

    就像现在，樱木仅仅是在睡觉。

    但他安睡的神态却能唤起洋平一连串的回忆。

    他想到在图书馆睡过去的樱木，在夏天里张牙舞爪卷成章鱼的樱木，做题时打盹儿吹着鼻涕泡的樱木，上课时偷偷睡觉肩膀轻微起伏的樱木。

    冬天里像被子一样暖和的樱木，越来越重越来越高的樱木，在睡眠中会无意识蹭人的樱木，喜欢被摸摸脑袋的樱木。

    投石入水，水面不断扩散着波纹。

    洋平对樱木的记忆也是如此。

    太多了，真的是太多了。

    多到淡忘的记忆铭刻成身体里的感觉，温暖的感情在他胸口生发，雪花轻柔地融化。洋平的心重新泡进了温泉里，嗞嗞冒泡，享受着暖意的浸润。

    他轻轻摩挲着樱木温暖的侧颊，下巴上细碎的胡茬有些扎手，还有一两处变硬了的小伤口。樱木做事不够细心，总是刮不好胡子。大楠他们常常拿这来嘲笑他，笑他长这么大了还是这么笨手笨脚。

    但洋平知道原因。

    因为……没有人教过他。

    双亲过早地缺席，让樱木失去了很多学习的机会。在刚认识的时候，洋平其实烦过他一阵。那些约定俗成的客套和道理，樱木全像听不懂那样，固执一心地追逐自己的想法。洋平本来在家族里训练得很好，言辞婉转，滴水不漏。只是这些虚言对樱木都不起作用。

    遇到樱木之后，洋平才开始说出一些真心话。他们躺在樱木家旧旧的地板上，什么都不想地随口聊天，聊的都是好没营养的话题，毕竟樱木是个傻瓜不是吗，听他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复述昨天的搞笑节目，洋平光是听就困了起来，他闭上眼睛，依稀能感知到樱木的气息，他一边抱怨洋平过早的睡意，一边笨拙地给他盖上被子。

    有多笨拙呢，笨拙到弄错了左右，盖错了正反，甚至忘了那是一个很热的夏天。

    一瞬间，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

    关于樱木花道的一切，水户洋平突然全都懂了。

    只是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篮球来。

    看着樱木跌跌撞撞迈入篮球的世界，看着他慢慢融入湘北的大家庭，看到他交上比不良少年们更好更优秀的朋友，洋平最初很高兴。因为这些重要的东西，光靠他一个人是无法教会樱木的。但是，仿佛就是一眨眼的时间，篮球突然超越一切，变成了樱木眼中最重要且唯一的事物。

    突然的，无地立足了。

    脚下踩着的地面突然消失了，猝不及防地坠落。尽管樱木还没有松开牵着他的手，但洋平依然有失重的感觉。多年来他们关系的平衡，坚固到他以为会是天长地久，所以他不会想到，有一天他在樱木身边找不到对应的位置。

    篮球场上大家各司其职，大前锋小前锋中锋得分后卫控球后卫，球队有教练有经理有替补队员。洋平站在篮球馆内，举目所及，没有空缺。观众席上位子很多，他走过去，坐下来，跟晴子和德男他们坐在一起，当湘北合格的后援团。可是，可是……

    好吧，没那么多可是。他知道的。

    和篮球一起出现的还有流川。

    如果把感情先放到一边，让洋平来选，洋平也会给樱木选择流川。

    这并不是洋平认为自己不如流川，而是洋平完全站在樱木的立场考虑所得出的结果。樱木这家伙，头脑不算精明，多数时候凭本能行事，做不了精细的计划，性格呢又争强好胜，爱面子，有时候拉不下脸，一赌气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看不到进步就很容易放弃，想要别人的认可，还故意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就是这样一个很是孩子气的男人。

    而流川则与他相反，他对篮球的热爱完全发自内心，不需要旁人的赞赏和鼓励。他一个人就能勇往直前。

    如同离弦之箭，开弓便不回头。

    樱木对篮球如此痴迷，流川功不可没。他就像上天为樱木竖起的一张靶，存在就是为了击中。只要流川还活跃在球场上，樱木就能燃起无穷的斗志，他会一点一滴地抛掉那些阻碍他前进的无谓情绪，变得跟流川一样专注。

    流川给樱木带来的动力是无与伦比的，没有任何人能够企及。他纯粹的心念，就像砥砺樱木心智的磨刀石，在一次次碰撞中搓去杂质，淬炼出锋利的刀刃本身。

    洋平根本想不出不选他的理由。

    谁叫樱木真正爱上了篮球。

    你为什么没有喜欢上别的东西呢？

    洋平用指腹摩擦着他额角的破损，篮球撞来淡淡的伤，不至于留疤。轻触之下依然有刺痛，樱木微微皱眉。

    抱歉咯。洋平微笑着。

    虽然很想把你保护起来，但你其实不需要，是不是？

    因为在追逐梦想的道路上摔一跤，并不是件坏事，对不对。

    你喜欢这段旅程，深深入迷，即使前路布满荆棘，刺得你遍体鳞伤。可是，只要你看见远处流川的身影，你就会迸发出新的动力。

    你会追上他的。

    选择回到本家，其实也有私心作祟。

    水户家是富有的家族，如果洋平开口，他可以让父亲把他和樱木都送去美国。这不是一个苛刻的要求，父亲会答应的。如果樱木打出了成绩，他还能理所当然地向父亲请求赞助，大企业资助有潜力的运动选手是很平常的事情，何况是世界范围内知名度最广的篮球。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在更深的水下，洋平能听见自己阴暗的心声。

    那样的话，就能成功错开樱木和流川的交往。他可以和樱木继续现在的同居生活，无论时间会否冲淡那两人之间的羁绊，洋平都能最大程度地掌握主动权。只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向樱木坦白自己的心意，身在孤独的异国他乡，为了留住身边最好的朋友，樱木恐怕会不过脑子地说好。

    直到上车之前他都一直在犹豫。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洋平一直微笑着，放手任无数时机流逝。明明要等的车早就到站，他却只是目送它启动离开。

    因为那班车要载到正确的人，故事才会进行下去，情节才会发展。不然，同样的剧情就会不断重复，如同少女漫画里用来凑页数的流水账。

    洋平以为自己能一直微笑下去。

    直到他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

    这一次放手了，风筝的线便断了。一到开春，樱木和流川就要为选拔做准备。没有家族的支持，洋平只能在国内上大学，或许他可以申请做交换生，但那至少要到两年之后了。

    两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切。

    洋平犹犹豫不决。

    直到樱木从站台上跳下来，变魔术一样出现在他面前。

    他说我要和你一起去京都。

    他说不会让你一个人。

    他说话时笃定的语气，有孩子般的天真。他真的相信拉钩了就一百年都不会变。

    樱木看向他的眼睛里，满是纯粹的感情。

    洋平松了手，任最后的机会从指间流走。

    他终于发现他不想对樱木用上任何手段，走任何捷径。

    感情的事情，贵乎自然。如果樱木不是发自内心地爱上他，他得到由愧疚和责任捏合的负罪感又有什么意义。就算在一起，两个人也不会开心的。

    这种透彻的领悟实在让他痛苦，洋平眼前覆盖上一层泪膜。他攥着那把皱巴巴的纸币，知道那就是樱木的全部家当。至少在这一刻他对洋平倾其所有。这段感情是真实的，即使樱木去了美国，过了十年二十年，哪怕他连洋平的样子都忘记了，也不能说它没有存在过。

    洋平想他终究比母亲要幸运些。

    因为当他目送那个人的背影时，在疼痛中依然能感受到……无比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