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與夢
吻與夢
越是在這樣的環境里,越容易把人的感官體驗無限放大。韋一感到臉頰有濕潤傳來,繼而眼睛,鼻尖,嘴角,彷彿是在探索著什麼,當她意識到這是一個吻時,溫熱的觸感落到了唇上,帶著蔓越莓的濃郁,久違的新鮮空氣隨之被渡進來。 如水的夜,熾熱的少年。 凌晨,謝言接到了阮女士的電話。 “今天去哪了?”依然是單刀直入的脾氣。 謝言慵懶著聲音,雲淡風輕:“媽,我已經睡下了。” 阮靜從不把六七個小時的時差放在心上,這一年家裡接連的變故讓她變得格外暴躁,稍有不順心就大發雷霆:“大晚上少亂跑,別給你姨夫招惹是非。” 謝言知曉阮女士的難處,凡事盡量順著她心意:“母親大人教訓的是。” 電話那頭見他如此乖順聽話,輕笑兩聲:“少拿這套哄人,別忘了上次答應我的,等爸爸的事解決就過來讀書。” “好好好,我聽您安排。”謝言不欲分辨,附和著掛斷了電話。 他劃開微信,對著韋一的對話框措辭良久。 今晚是他逾矩在先,出於禮貌也該有句正式的道歉,可無論怎麼表達都顯得意味不明,那些字句根本不像致歉,而是告白。 阮女士的警告言猶在耳,謝言思忖片刻,將打好的字清除。 韋一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今晚,真實的心動不停拉扯著神經,一次疊一次的灼熱,一次更甚一次的慌張。 手機震動,是謝言的信息:其實我也有解不了題。 韋一不明就里,回復:是物理嗎? 是你。 謝言握著手機苦笑,明明可以輕而易舉拿下物理競賽第一,計算任何複雜多變的軌道路線,可偏偏對她無能為力。他知道自己在之後的某一天會離開,有太多身不由己的東西羈絆著彼此,他不敢袒露心意,也不敢提及注定會到來的分離。 他回:比物理難。 韋一並沒有察覺不妥,回復道:那等你解開的那天,記得告訴我。 她天真的以為,今晚只是一場甜蜜的意外,初陷情網的懵懂,讓她有了不切實際的幻想,但深刻於心的自卑,讓她不敢幻想太多。 漂亮而矜貴的東西,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妄圖擁有。 那年是暖冬,一直沒有下雪。 直到聖誕那日,天空依舊灰蒙,像一面冷峻的玻璃櫥窗,反射出不真實的寒光,學校松柏樹上掛滿紅綠裝飾,北風吹,銅鈴響。 “已經降溫了,怎麼還不下雪呢。” 韋一望著窗外結冰的湖,失落地搖頭。 “聖誕的雪,估計要等晚上吧。”駱駱吃著杜思遠送的姜餅,語氣是藏不住的期待。 到了晚上,紛紛白雪果然如期而至。 同學們無心自習,全都湧到走廊上歡呼,放肆嬉笑。韋一合時宜地放送了經典曲目———《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此時雪花與歌聲交錯,片刻永恆。 韋一俯瞰這片雪景和喧囂,為之動容。 謝言清楚記得當時推開門的場景,她立身窗台前,衣袂染風雪,眼底是一片風光霽月,回過頭來笑意盈盈地祝他聖誕快樂。 清極不知寒。 謝言脫下自己的羽絨服,披到她身上,遮住那段露著的漂亮脖頸,韋一關上大半扇窗戶,抬頭直視他清亮的眼,問他有什麼聖誕願望。 謝言堅信世界是由物質構成的,神通廣大的聖誕老人不過是童話里美好的映射,高貴的出生注定了他可以輕而易舉得到旁人汲汲於求的東西,他也根本不需要對著虛無的神話體系許什麼願望。 因為一切唾手可得,所以才造就了他物欲淡漠的性格,謝言撫過她臉頰的一縷發絲,輕輕撥到耳後,笑著問:“要幫我實現?” “如果我可以的話!” 韋一信誓旦旦,臉上盡是天真和無畏,窗外湧進的風混合著雪花,在她睫毛上凝成霜,扇動時像白鶴的羽翼。謝言突然覺得這個冬天也並沒有那麼難熬,他俯下身與她齊視:“我的先欠著,說說你的。” 韋一在他的眼神里臉紅心跳,轉過身靠在窗沿上,她說自己想拿獎學金,然後考Z大,讀歷史或哲學。她沈默了半晌又說,或許考不上呢,但總要離開D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時候,她不過是普通小縣城裡,普通又普通的姑娘,被困在應試教育的一環,對未來有著天真又執著的嚮往。可謝言卻覺得,當時的她身上有許多自由遼闊的東西在。 廣播里悠揚的蘇格蘭風笛仍在吹奏,颯颯大雪應著此情此景,時空彷彿虛擬,直到上課鈴為這一切按下了暫停。 “陪我看場電影。” 少年思緒如流雲,上一秒還在身旁停留,下一秒便攜她奔湧。 兩人繞過走廊風雪,躲開亮燈的教室,下樓梯時他溫暖的手掌隔空握過來,像一場無聲的救贖,她義無反顧伸出手,跟著他來到多媒體教室。 那是韋一第一次在聖誕節看《真愛至上》。 走廊的聲控燈熄了光,空曠教室只剩投影的微亮。逃課帶來的驚險刺激著情緒,她深知此時被發現意味著什麼,但她還是往謝言身旁靠了靠,看著他在昏暗中鮮活的側臉,將他的手緊緊握住。 哪怕今生在愛里有數不盡的困苦,此刻眉目清亮的少年,被定格成記憶里永久的一幀,支撐她走過後來的許多年。 電影講述了十個不同的愛情故事,濃厚的英式風情在模糊的投影屏里,顯得尤為動人,哪怕摻雜著錯過和遺憾,韋一仍覺得每一秒都在預示地久天長。 影片結束的那刻,謝言附在她耳畔,許下了違背唯物主義的心願,也是此生唯一的心願。 “我的願望是,讓你美夢成真。” 韋一回到宿舍,距離熄燈還有一段時間,周遭依然延續著節日的歡聲笑語,駱駱在嬉鬧里壓低聲音問:“晚上去哪了?” 疊羽絨服的手頓了兩秒,韋一目光閃躲著解釋:“在廣播室復習…沒人發現吧?” “安啦!我說你去醫務室了,不過你最近翹的晚自習有點多哎。”駱駱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手上的羽絨服,挑著眉追問:“跟上次那個朋友一起?” “嗯。”韋一在她意味深長的眼神里,紅著臉承認。 這夜,韋一輾轉反側到凌晨。反復回味那場雋永的電影,像一場不願醒來的夢。 只是夢太虛空,不碰都碎。 後來的日子下了很久的雨。 韋一總想等個放晴的天氣,曬一曬衣服的寒氣還給謝言,當時他正低頭解她的物理錯題,聽著她話里濃重的鼻音,輕聲嘆息:“你留著穿。” 在重感冒侵襲下,韋一頭腦昏沈,甚至不知何時弄丟了表,直到考試前夕才發現。 那晚謝言給她帶了盒白加黑,囑咐她按時吃藥,臨走時摘下了腕上的表遞給韋一,沈甸甸的金屬放在手心,還帶著他殘留的體溫:“注意時間,好好考試。” 記不清是誰放的《E大調練習曲》,韋一沈淪在手錶轉瞬即逝的溫度里,忘記了這段淒美的旋律還有一個別名,叫《離別曲》。 期末考如期而至。 她裹著謝言的羽絨服,渾渾噩噩答完了最後一門。白加黑的藥效正盛,她趴著似睡非睡時,一隻手敲了敲她的桌子。 韋一從困意里驚醒,抬頭就對上了校長警示的眼神。她本就發著燒,此時臉紅更甚,心虛的低下頭,只見那塊表被拿起又放下,繼而手指划過她卷面的姓名,頓了頓。 校長嚴肅低沈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距離考試結束還有二十分鐘。” 韋一感覺周遭冷氣更甚,不停的堵著心口,她攏了攏衣領,試圖抵擋這股意味不明的涼。 這場混沌的期末考,應著寒冬的淒風苦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最終韋一以物理滿分的成績登上年級第二的榮譽榜。 出分是在放寒假之後,韋一猶豫了很久要不要聯繫謝言,最後還是發了物理成績過去。 信息猶如石沈大海,始終沒有回應。 那年除夕夜,韋一照慣例和母親守歲。 D市有個習俗,每逢年節,各家各戶會打開家裡所有的燈,寓意生活敞亮有光。零點鐘聲響起時,萬家燈火和漫天煙花交相輝映,瞬間照亮了夜。手機提示音此起彼伏,微信被大同小異的新年祝福霸屏。 越是團圓美滿的日子,越覺得應該和你在一起。 她回房拿出那件羽絨服,翻來覆去的疊,撫過某處的時候,突然頓住。 在衣服內側的隱形口袋里,她發現了謝言的走讀證。 翻開第一頁貼著他的照片,白襯衫,眉眼溫柔的少年,和記憶里的模樣重疊起來,恍如初見。後面是手寫的姓名和地址,還夾著一張Z大的專業簡介,建築學被標注了紅色的圈。 謝言就像一道無解的物理題,那些輔導她的晚自習,教會她的公式、技巧,全都在這個名字前落敗下來。 韋一記下了他所有落筆的字跡,可發送的那句新年快樂,卻不知被誰遺忘在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