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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火偷石

    冥界幽都,昏暗不见天日,只有鬼火照路,清一色可怖的紫蓝阴光。

    封离漠让练红尘带自己来此,一为取石中火,二为锻造一把趁手的兵器。

    溜过枉死城,潜入第十六层火山地狱,避过渎职的阴差,悄悄在熔岩中取一滩浆焰。余光瞥到岩浆里的受火刑之徒,他们赤条条浸在熔浆之中,魂魄经活烧而不死,尝尽苦痛,哀嚎不止。封离漠对十八层地狱有些了解,这火山地狱收受的罪魂繁杂,皆是些偷鸡摸狗、行贿受贿、抢劫财色、作乱破戒之人,这些人的魂魄需在火山地狱中炙烤上亿年,方可放去轮回司重新做人。

    “来这阴森森的地方作甚,怪渗得慌,额唔——!”

    “嘘!别说话。”

    封离漠捂住练红尘的嘴,将她不合时宜的牢sao给堵了回去。

    “活人的气息?” 溜号儿偷懒的阴差嗅到一丝人身上的生气,手拿三尖叉往这边来。

    不好,被发现了。封离漠让练红尘快走。传送咒使得及时,阴差来到此,什么也没瞧见。

    急则生乱。冥界统共有三司:收魂司、赏罚司、轮回司。二人眼下便传到了鬼魂投胎的最终所经之处——奈何桥。

    奈何桥分三座:金银桥,为仙人转世所走;玉石桥,凡界德高望重之人所走;木板桥,普罗大众所走。

    善人魂魄进了地府,受赏后可带着善行酬报投胎,机遇不断,顺遂一生。恶人魂魄来了地府,须按罪行分受地狱刑罚,转世后也会带着前世罪孽,一生艰难,若能及时醒悟向善,也并非绝无机会逆天改命。

    “我们是要出冥界,不是投胎重新做人。”

    “一紧张就传错了,等我再施一次。”

    练红尘这次反复仔细地念咒,一字一字读过去,确认无误后才发动。封离漠望着面前排成长龙的鬼魂队伍,不免心生惆怅,死过一回,对人生的见解便开阔许多,这些个魂魄怕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明白自己心内真正想要的为何物。幸而她能死而复活,悲而这些鬼却不行,踏过奈何桥,灌下孟婆汤,前尘旧事一忘皆空,再通透的见解,亦带不到下一世去。

    最为忙碌的就是木板桥,世人皆庸碌,蜂营蚁队、好同流俗。玉石桥上走过的人要少木板桥近九成九,包括那些个平日在众人眼中高风亮节之人,都没够资格从这桥上过,可见纵使是“圣人”,也难以做到心口如一。金银桥上走的则更少,修仙者惯常不死,就算要死,也会在死前夺舍凡人或兽的躯体,换一个rou身活下去,为保留记忆,他们近乎不择手段,足以见得记忆对于人之珍贵。

    细细想来,若无回忆,人也难以与兽区分开来。

    少却不至一人全无。金银桥上,白发老叟跪于桥头,rou袒负荆,自责请罪道:“我叛你乃不义,死于你手我无话可说。”

    三座桥头各有一名带面纱的女子为鬼递上孟婆汤,金银桥头的女子捧碗等了半天,不见老叟去接,依然捧着。

    “我随你起义,随你降元降蒙古,看你嫁与李全夏全,心情是何等寂寥。我终归忘不了自己是个宋人,归宋是必然,你杀我我无怨,只求能再见你一面,一叙我心中情义。”

    忽如叟?他怎在此?封离漠打断练红尘施法,叫她等一等。

    “情义?你也配说情义?你的情义就是左顾右盼,当棵摇摆不定、忘恩负义的墙头草,你杀你大哥亲人小妾时可讲过情义?你袭杀我部下海州元帅田福时可讲过情义?你屠尽我杨家满门时可讲过情义?你带兵大掠徐州邳州等地时,可讲过……情义?国咬儿,你当真被狗昧了良心!”

    “我叛元叛蒙古叛红袄军叛金朝,皆是为了暗地匡扶宋朝,我对你有情是真,对宋难舍亦不假,这两难境界让我碰着,我无非只有舍情取义……”

    “哼,好你个愚忠的国用安,宋朝待你不薄,却待我如刍狗,你可还记得是宋朝那帮庸人埋伏击杀你大哥李全的?你不记得我却记得,南宋小人处心积虑害死我夫君,这种昏聩无能的朝廷,你扶它何用!便该你被蒙古军围困,投水自尽也不得善了,尸身系在马尾后拖行,被沿路之人分食!可笑你这么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死后竟能安然过了十八层地狱来到这里,还被封了个月下老人之职,苍天何其不公!”

    “我深知自己有罪,这是打神鞭,纵有仙骨也难捱几下,若你能解气,便任你抽打又何妨。”

    忽如叟供上打神鞭,跪着,双手高举头顶。金银桥上一红锦短衣的女子现身,一身干练行头,模样年轻,气质潇洒,捡了打神鞭,二话不说就往他背上招呼。

    忽如叟和孟婆竟相识?听话语,还是层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封离漠躲在暗处静静观摩。

    “你死时该比我年轻些才对,为何眼下这般老态龙钟?” 孟婆狐疑。

    “当年死后,我不肯立时成仙,故意在人间拖沓了几十年。” 忽如叟疼得咬牙,没说为何。封离漠却猜到,他定是为护杨家遗孤的安全,才自愿停留人界,等杨家发扬光大之际,他才肯去天界受职。他是为了还债,如此一来,也难怪他会对杨承泛那种人忠心耿耿,他忠心的其实不是他,而是杨家的祖母顶。

    孟婆其实并非姓孟,而是家中长女之意,在轮回司职衔最大。前一任孟婆也不姓孟,乃孟子之母——仉氏,她在职时好督促旁人敏学向上,常自发监督起各司有无渎职收贿的情况,冥界官员被扰得不行,就请旨升她上天做文曲星,仙帝准允后,这才由杨妙真继任孟婆。

    女人生前便是一方统帅,浑身好武艺,死后成为冥仙,修为自然也不低,一鞭一鞭,打得忽如叟后背生花、皮开rou绽。

    见了白骨,孟婆才收手,将打神鞭扔还给他,冷哼道:“休想捱几下打便算两清,你何止欠我,你还欠着李全一条性命,我要你背着他的阴影,久世不得安生!滚出我的轮回司,否则别怪我拿你魂魄入汤。”

    “我会走,还望你收下这个。” 忽如叟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根精心编织的红线绳镯,苦笑道,“我做月老,你做孟婆,我牵线你忘情,还真是命里注定的一对冤家。”

    “拿走你的脏东西,我留之无用亦碍眼。”

    “天要塌下,我才知道自己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我就挂在这桥头,你何时原谅我,就何时拾起戴上,不管在哪儿,我总会出现。” 忽如叟从地上缓缓爬起,退下金银桥,消失原地。

    孟婆瞥一眼挂在桥头的红绳,捏决弹出一道光剑,红线断裂,坠入忘川河中,她决然转身,不为所动。

    初到冥界时,判官翻她阳册,见她义薄云天,便要留她做冥官,或可带运投胎,顺遂一生。她毅然决然选了留下来做冥官,因为投胎会忘却前世记忆,她不想忘却爱,更不想忘却恨。

    她在奈何桥监督鬼魂转世多年,久到快要忘记仇人的面目,国咬儿国用安,她岂不知他一直在为南宋筹谋?她知道,但不信。自以为兄弟义气大过天,不料一朝被反,她气急之余,杀尽他几十口家眷。由此可见,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善人。所以她更不能转世,她自认为自己不配。

    饮下孟婆汤,前尘尽忘。仇人成友,夫妻反目,父子成兄弟,姐妹成夫妻,你不认我,我不识你,无痛无伤,错综怪诞,不过是又一场人间闹剧。

    她不愿同仇人成友,不愿与亲人对面不识,所以只得孤守在孟婆庄,看尽世人轮回百态。取他们的辛酸苦泪,熬成一锅忘情汤底。

    医者不自医,为孟婆者,饮汤而无忘。她注定要在肝肠寸断中度日如年,杀不得,忘不得,投不得胎,诉不得衷肠。送走一批批鬼魂,看他们在爱恨欲海中沉浮,观百姓于水生火热中挣扎求生……对于如她般忧心天下之士来说,实在备受煎熬。

    原来是杨氏祖先,封离漠前后一联想,心里了然,也难怪忽如叟会对杨氏如此死心塌地了。他自始至终效忠的,只有一人。

    临走前,瞧那桥头立的三生石灵气充溢、质地不俗,封离漠眼馋,让练红尘用爪子扣下来一角,收入宝囊中,兴冲冲越回地面。

    未走多远,就看见忽如叟栽在地上,一动不动,后背伤口深可见骨,还在往外冒血。

    练红尘觉得怪哉:“他先前就被苏娆重伤,眼下不要命地闯地府,又被孟婆用打神鞭抽了一二百下,如此找死,真不知他图甚。”

    “万一他就是想死呢,换作是我,死在谁手里都不如死在心仪之人手中,换不了深情,好歹还能换个永生不忘。” 封离漠上前探他鼻息,好在算个半仙,被打神鞭抽打不至于丧命,只是昏过去而已。不过若不及时处理这背后伤口,多半也会血流而亡。

    拔开他的酒壶,将酒倒在他背上杀毒,胳膊肘顶一把看戏的练红尘,让她帮忙止血,大猫松开抱臂的手,不情不愿地开始施法。

    风云于此刻变幻,晴朗的天气大暗,乌云盖日,狂风大作,绿草如茵的地面万物枯竭,沉闷的死气降临大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袭来,封离漠霎时胸闷气短。

    她看向练红尘,对方举着双手,表示不是自己所为。

    “大胆贼徒,竟敢偷取我冥界三生石!快快还来!”

    黑袍之人卷在乌云之中,见封离漠不肯还,发动黑气攻来,势如破竹,沿途生灵皆枯竭死去,尸横遍野,大片绿地变作枯黄,看得封离漠触目惊心。

    从地上随意捡了块石头扔给对方,封离漠道:“还给你!”

    来人握住,将石头捏成碎渣,声线诡冷,却依旧听出来是个女子。“你敢耍我?” 她怒起,鼓动黑气,形成一股龙卷风,飞快向她们袭去。

    旋转的风眼上接天穹下触土壤,所到之处,尘沙漫天,半里外,封离漠便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吸力袭来,一直将她往龙卷风中心拽。

    “偌大的三生石,少这一块又怎得了?这么小气,我借来用用也不行?它立在奈何桥这么些年,难不成就不风干脱落?你当它缺的那角是风干所至不就好了么?”

    “凭你个凡人,也配用我冥界东西?不问自取视为偷,就算它粉身碎骨,裂成一堆渣滓,也是我冥界之物,轮不到你这凡人来偷。除此之外,你还撺掇妖界公主擅闯冥界,两罪并落,我若告到幽契宗处,看他们是想得罪冥界还是想保你这个罪人!”

    封离漠心道,以前舍目真人在时不好说,如今幽契宗宗主是苏娆,有她在,当然会保她了,这毋庸置疑。

    “藏头露尾,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练红尘护住封离漠,拔出腰中黑鞭,抽陀螺般抽打龙卷风,将它往反方向击去。

    “你们不配。”

    “嗬,口气还挺大,我倒要看看你手下功夫配不配得上你这傲气。”

    两女过招,天昏地暗。封离漠把昏迷的忽如叟送上王莲,让王莲带他远离此处到个安全地方。她转身,仔细观察那黑袍女子,搜肠刮肚,猜测起她的身份来。

    冥界统归后土娘娘管辖,其下又有三个冥神:酆都大帝、东岳大帝、地藏王菩萨,再往下便是十殿阎罗与各方阴差,地府不止一处,十殿阎罗也不止一个,乃是职位之称,三方冥神麾下都有十殿阎罗在侧,十殿阎罗隶属于赏罚司,任判官一职,断善恶、明是非,审前世功德业报,勾勒鬼魂后世去处。

    阎罗王不轻易出冥界,眼前女子大抵不是。

    难不成是冥界公主?封离漠心中否决,她见过冥界公主戈殳芷,不是眼前女子的气派,况且那冥界公主已经拜入幽契宗,眼下不知去了何处历练,不可能会现身在此处。

    到底是谁呢?

    练红尘几鞭子消解龙卷风,黑袍女子一惊,落地,以手作拔,方圆百里的骷髅破土而出,拖着腐朽的白骨,上下牙架子凶狠地咬合着,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练红尘掌心掩鼻,深吸一口气,以手作孔,从拳洞中呼出百余伥鬼。这些伥鬼眼眸通红、各怀绝技,都保留着生前修为,虎主一发令,他们便冲上去厮杀,毫不犹豫,白骨再多终究脆弱,不一会儿就被清扫一空。

    “哼,雕虫小技。”

    女人掀扬黑袍,披风落地,化作数道黑气,蛇般游行上前,最终凝聚成十余只七窍流血、面目全非的厉鬼。

    这女人竟能驯服难渡化的厉鬼!

    生前惨死、死后报仇执念过深、害过人命者方为厉鬼,厉鬼比孤魂野鬼要凶残得多,眼中只有杀戮,一经放出,不死不休,练红尘的怅鬼们对上这些东西,胜负难料。

    厉鬼中七成女鬼三成男鬼,男鬼权衡利弊伺机而动,女鬼不管不顾见人就杀。披发长甲的女鬼冲锋陷阵,每走一步,脸上的rou就掉落一块,rou下白骨生蛆,可怖异常。掉落的rou会变作黑气凭空消失,幻象。

    死前经历越坎坷,死后冤魂怨念越大,也就越厉害。

    怅鬼对上厉鬼,有几只被对方女鬼直接撕成两半,囫囵吞入腹中,鬼吃鬼,被吃者便等同于魂飞魄散。

    封离漠心惊,这手段,这招式,不是冥界那阴出公主又会是谁?

    传闻冥界不止一个公主,除后土怀胎所生之女戈殳芷外,还有一位阴出公主,乃女鬼受后土娘娘的精气所生,是为纯正鬼胎,因出生奇异,故不得后土喜爱,在冥界地位却依旧不低。常使的武器是身后披的那件煞鬼袍。

    她就是戈眠霜!女鬼所生的冥界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