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去喂鱼好了。” 那船家听了惶恐道:“姑娘快快将此话收回,小心这江底的龙王爷当真了!” 短短一夜相处,段钰对这黑衣女子知之甚深,这人言行无忌,喜怒不定,仿佛天不怕地不怕似的,若与她讲道理决计是自寻烦恼。让她再这般说下去,船家只怕不肯渡江了。当下几步踏上船,捂住黑衣女子的嘴道:“她与我说笑呢,老伯不必在意。” 船家哎唷一声,不再多言,撑竿朝江对岸划去。 段钰收回手,看黑马安安静静站在船上,道:“这马为甚么叫黑玫瑰?”久不闻应答,回头见黑衣女子定定望着自己,心中一突,想起刚才自己碰着了她的脸,忙道:“我不是有意的。” 黑衣女子静了一瞬,道:“它生得黑,脾气又大,就叫黑玫瑰了。” 段钰摸了摸马儿,道:“脾气大么,我怎么没看出来。” 黑衣女子道:“因为你身上沾了我的——”话未说完硬生生截断了,段钰疑惑道:“沾了你的甚么?” 抬手一闻,蓦然想起二人抱着睡了半日,难免沾了不少黑衣女子身上的幽香。她感到脸上微热,道:“这是甚么味道,花香吗?”话一出口,便觉甚为突兀。 黑衣女子道:“你的话太多了。”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一路再也无话。 到了对岸,二人上马赶路,行出二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小市镇上。黑衣女子来到饭铺前,对段钰说道:“下去。” 段钰依言下马,面露疑惑之色。黑衣女子道:“别还没救回钟灵,你就先被饿死了。”话尾竟带着几分笑意。 段钰羞恼不已,却也无可反驳,老老实实进店问饭店主人要了些菜饭,在靠门的木桌前坐下,慢吞吞吃了起来。 这饭铺旁便是驿站,黑衣女子带马儿去吃草喝水。段钰刚吃了个半饱,饭铺又进来一男一女,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她听那男人声音耳熟,抬头一看,竟是从无量剑私逃出的干光豪,那女子想来就是西宗的那位葛师妹了。段钰以为这二人早就逃之夭夭了,没想到会在这家小店碰上。 段钰心知这祸事是躲不过了,果然干光豪朝她看了一眼,立即走了过来,道:“可教我们好找啊。” 段钰决定先发制人,道:“不知令师左掌门可安好?” 此言一出,干光豪身后那女子面露惊惧之色,道:“这附近有无量剑的人?” 干光豪道:“娘子别怕,这一路走来也没见着人,这臭丫头唬咱们呢!” 那葛师妹道:“还是快些赶路罢!”看了段钰一眼,右掌虚劈,神色阴狠道:“这丫头不能留了。” 干光豪拔出长剑斩向段钰,剑高举在半空,突然破空声传来,一支短箭正中背心,他便朝着桌沿直直倒了下去。葛师妹刚说了句“是谁”,胸口已中了一箭,人也倒了下去。 黑衣女子站在门外道:“你不过是吃个饭罢了,也能与人结仇?” 段钰方才尚不觉惊险,现下一想格外惊心,绕过地上二人来到门外,遂将来龙去脉告知黑衣女子。黑衣女子道:“原来你撞破了他们的好事,难怪他们要杀你。”又说:“愚蠢,要是我没回来,你不是白白让他们给杀了?” 段钰笑道:“怎么会?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黑衣女子顿了顿,冷冷道:“你这条小命能留到今日,也是一件奇事。再有下次,我看谁能来救你。” 段钰只当她是在夸自己,指着不远处的山峰道:“那就是无量山了,咱们就快到了。”一想到能救出钟灵,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黑衣女子忽道:“钟灵救了你一命,你要报恩,所以去救她;我方才也救了你,你要怎么回报我?” 段钰一愣,当即思索起她的话来,迟疑了片刻,问道:“你想要甚么呢?” 黑衣女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用急,等我想好了,我自会向你讨要的。” 从驿站牵走马,二人离开市镇,向着无量山方向赶去。行经一条小路,突然有四人从林中窜出,挡在道路中央。这四人着一色碧绿斗篷,手中各持双钩,看样貌都是年轻女子,居中一人道:“你们两个从前头过来,有没有在镇上看到一男一女?” 段钰轻轻啊了一声,还未开口,黑衣女子道:“见到了又如何?” 那女子道:“快说,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黑衣女子道:“这么想知道,我送你去见他们,不必谢了。”手臂一抬,嗤嗤射出短箭,其中两名女子中箭马上倒地,另外两名挥钩格挡,居然挡下了射来的短箭,挺钩向黑衣女子刺去。黑衣女子拔出长剑,在马背上与这二人周旋起来。她骑术精湛,加上黑马与主人心意相通,时而抬腿踩踏,时而猛然向后踢去。这二人一时奈何不得她,还需提防暗箭。 为首那女子攻势一转,突然朝段钰刺去。黑衣女子收剑回挡,却被双钩紧紧锁住,另一名女子趁机近身,朝她连刺去,段钰见状喝道:“黑玫瑰快跑!”马儿奋力前冲,那女子刺了个空,黑衣女子长剑脱手飞出,头也不回射出一箭,听得身后倒地声传来,为首女子又从一旁攻来,黑衣女子躲避不及,右臂被钩中,登时鲜血淋漓。 段钰心中焦急,无意在马鞍外侧挂着的口袋里摸到一柄短剑,眼看那双钩刺向黑衣女子,想也不想拔出短剑朝那女子掷去。那女子马上挥动双钩作挡,登时露出破绽。黑衣女子又射出一箭,这次正中那女子喉头,她闷哼一声,随即栽倒。 黑衣女子下马把短剑捡了回来,放回袋子里,又从四人身上拔出短箭收入怀中。她扒下其中两人身上的斗篷,搜寻一番后回到马上,将其中一件扔给段钰,道:“穿上。”从马鞍另一侧的袋子里取出金创药布条包扎伤口。 她手中似乎还捏着东西,行动颇为不便,段钰道:“给我吧,我来帮你。”从她手中接过药瓶,仔细在伤处敷上药。一想到不过转眼之间,白玉般的手臂上便一条狰狞伤口,也不知往后会不会留疤,顿时替黑衣女子感到心痛,轻轻在伤口边缘吹了吹,这才把布条缠在手臂上。 黑衣女子静静看着她包扎完毕,道:“为什么要对着伤吹气?” 段钰愣了愣,道:“小时候我摔倒时,我mama便会这样吹一吹,就不觉得有多疼了。你mama不这么做么?” 黑衣女子淡淡道:“我样貌丑陋,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是她在林中捡到了我,将我带回山中抚养长大。” 段钰闻言更觉愧疚,低声道:“难怪你一直蒙着脸,原来是这样。” 黑衣女子瞥了她眼,不动声色道:“昨夜你当真没有见过我的脸?” 段钰连忙道:“当然没有,我对天起誓——” 黑衣女子道:“不用立誓,我信你。” 这般敏感多疑的人竟会相信自己,段钰闻言倍感荒谬,心头百味杂陈,道:“你肩上的伤,还痛不痛了?” 黑衣女子却道:“我立下过一个毒誓,如果有人见到了我的样子,我必须杀了他;倘若留他一命,那就要……”话音一顿,若无其事看向别处。 段钰忍不住问:“为何要发这种毒誓?” 黑衣女子道:“只有这样,师父才会传我武艺。”又道:“反正我样貌生得丑陋不堪,遮着面也不会惊吓到旁人。” 听出她话中的自嘲之意,段钰无端有些难过,安慰道:“容貌也只是一时,人迟早是会老的。我看那些老了的人,都生得一副模样。” 她很轻地叹了口气,道:“我mama就生的很美,可我爹爹他还是……我mama已经许多年没有回过家啦,每次我想她的时候,都要走很远的路才能见到她。” 黑衣女子道:“所以你离家出走了?” 段钰微微一笑,道:“你真聪明,我只是随口一说,就被你猜到了。我不想回去,因为家里总是空荡荡的,爹爹整日都在外忙碌,没有人和我说话……” 黑衣女子道:“那就不回去。” 段钰一怔,笑道:“我怎么能不回去呢?” 说完腰间手臂一紧,她便顺势靠在了黑衣女子的怀中。黑衣女子道:“你不想回去,那就不回去。我去救钟灵,你无需回家求你爹爹了。” 段钰甚是感动,轻轻摇了摇头,怅然道:“……可我迟早都会回去的。” 黑衣女子沉默不语,良久方道:“神农帮的人在哪里?” 段钰道:“再往东走,有一条上山的路,顺着路到山腰,他们就在剑湖宫旁。” 话音一落,黑马迈开四蹄向东奔去。不过多时月亮升起,山野都浸润在明亮的月光当中,夜间的道路也看得十分清楚。半个时辰之后,两人来到无量山剑湖宫旁,段钰远远望见山坡上有火光,对黑衣女子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黑衣女子道:“那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想去送死?我问你,我师叔可有给你那貂毒的解药?”又驱马向山坡行去。 段钰这才想起来钟夫人未来得及给自己解药,懊恼道:“对呀,我没有解药,那断肠散的毒要怎么解?” 黑衣女子语气冷了几分,道:“断肠散?话说明白些,这又是甚么东西?” 段钰道:“我离开时被他们的帮主下了一种叫断肠散的毒药,服药七天后必毒发身亡。他说只要我带着貂毒的解药回去,他才会把这断肠散的解药给我。” 黑衣女子厉声道:“这等要事怎么不早说?这已经是第几日了?” 段钰掐指一算,道:“应当是第三日了……”猝不及防被推下马背,在地上狼狈不堪地滚了一圈,惊讶道:“啊!你、你这是做甚么?” 黑衣女子眼中似怒似恨,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燃烧,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着逞英雄救人,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当即扔下段钰一人,骑着黑马冲上了山坡,朝着火光去奔去。 段钰焦急道:“你别走啊,等等我!” 黑衣女子始终没有回头,段钰只好一路跑向那山坡。凭她的脚力,怎能与黑马相提并论,一刻之后才走到山坡上,只见一群人跪在地上,领头那人赫然是神农帮帮主司空玄。他神色惊恐,正对着面前一位披着碧绿斗篷的女子解释甚么,听见脚步声,立刻朝段钰看来。 黑衣女子转过身,不耐烦道:“站着做甚么,还不快滚过来?” 段钰不明就里,又怕她发怒,连忙走了过去。司空玄见状脸色又难看了几分,道:“原来……原来这里还有一位圣使。” 黑衣女子把一个瓷瓶丢给段钰,道:“不止,还有两人在山下呢。” 司空玄唯唯诺诺道:“是,是。”缩手缩脚站在一旁,全无一帮之主的气势。 段钰一走进,黑衣女子就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捏。她虽不知道黑衣女子是怎样蒙骗了这位帮主,看眼下情形也只能继续骗下去,便在她身侧站着,装作是黑衣女子的下属。 黑衣女子道:“你们抓到的那姓钟的丫头呢,带她过来。我有事要问她。” 司空玄身后两名帮众飞奔到火堆旁,抬了一人过来。段钰定睛一看,正是被捆作一团的钟灵。黑衣女子拔剑几下割段钟灵身上的粗绳,钟灵道:“你是谁?” 黑衣女子道:“你说我是谁?过来,我有件极为重要的事要问你,耽误了功夫,当心你的小命不保。” 钟灵闻言一惊,这声音甚是耳熟,,旋即反应过来。司空玄喝斥道:“圣使面前不得无礼,还不快过去!” 钟灵背对着众人朝黑衣女子做了个鬼脸,这才走到她身旁。见还有一人,奇道:“这又是谁?” 黑衣女子道:“再多说一句废话,我就毒哑了你。”又对司空玄道:“解药已经给你们了,冷水服用即可。” 司空玄见她要走,忙道:“无量剑之事未能办妥,童姥若是怪罪下来,属下万死难脱其咎。还请圣使大发慈悲,在童姥面前美言几句。” 黑衣女子挥了挥手,道:“知道了,再啰嗦下去,又要耽搁要事。” 司空玄见她走的干脆,也不敢出言挽留。摸出怀里的药瓶,忙让帮众去取水来服药解那貂毒。 三人走出数十丈,再也看不到神农帮的火光了,钟灵这才笑嘻嘻道:“木jiejie,怎么是你来找我?我爹爹mama呢?” 黑衣女子不理她,对段钰道:“想活命就赶紧服药。” 段钰这才明白适才她给自己的瓷瓶装的是断肠散的解药,连忙摘下兜帽问:“你是怎么拿到解药的?” 钟灵一见到段钰便呆住了,箭步冲上前去,紧紧抱住她道:“你这呆子,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抱得太紧,段钰喘不过气,断断续续道:“我说了,会回来救你的。”无意间对上黑衣女子的目光,只觉得那双眼睛深如漆点,极深极黑,仿佛能一眼望穿人心里在想些甚么。心中一突,莫名有些许心虚,用力推了推钟灵,道:“也不算是我救的,我见到了你爹爹mama,是钟夫人请她……请她救了你。” 钟灵松了口气,笑道:“你见过我mama了,好极好极。”低头在段钰耳畔道:“你没告诉我爹爹你姓段的事罢?” 段钰心想我是没有告诉他,是你爹爹自己听见的,一时为难,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钟灵也并未追问,只道:“你如何会和她一起回来?”目光所向,正是那黑衣女子。 段钰于是将事情大致描述一番,略去了钟谷主夫妇争吵之事,只说是因为有贵客将至,他们暂时不能离开,便让人去请黑衣女子护送自己来救钟灵。 钟灵听罢笑道:“原来是这样。木jiejie,多谢你一路照顾钰儿了。” 这般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剑湖旁。今夜明月高悬,剑湖旁山影倒映在水中,段钰不由想起了那无量玉璧之事,止步眺望。但隔着剑湖与屏山,甚么也看不清,那谷中一夜回想起来,真如同做了个梦一般。 黑衣女子骑着马缓行于前,段钰与钟灵并肩走在后头。钟灵与她分别不过数日,思念之情却有增无减,碍于黑衣女子在场,只能牵起段钰的手左摇右晃,以诉相思之情。 她甜言蜜语一箩筐层出不穷,段钰脸上阵阵发烧,小声道:“神农帮的人没有难为你罢?为甚么他们把你全身绑起来?” 钟灵傲然道:“他们敢?”趁着黑衣女子没看见,偷偷在段钰脸上亲了一口,道:“你走之后过了一日,一天夜里,我趁他们看守疏忽,差点就逃走了,要不是他们养了许多看家的狗,凭他们哪能在这山里找到我?” 段钰道:“你的貂儿呢,跑到哪里去了?” 钟灵这才想起闪电貂来,望了望四周,道:“应该还在这山上,我在附近草地找找看,你去湖边等着我。” 钟灵走近草地,吹了几声口哨,试图呼唤闪电貂回来。她越走越远,只剩下段钰与黑衣女子在湖边,黑衣女子道:“还不服下解药?”语气十分不善。 段钰忙打开瓷瓶,往嘴里倒了半瓶药粉。这解药甚是苦涩,她弯下腰从湖边舀了捧水喝了,仍觉得舌尖苦得发麻。 解药入喉,段钰起先不觉如何,随后腹中绞痛突然传来,仿佛有双手把肠子缠成一团。她面色煞白,手脚骤然失了力气,竟连手中瓷瓶也握不住,脚下一个不稳,跌坐在了地上。 她痛得眼前发黑,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恨不得在地上滚上几圈,好缓解这剧痛。谁知她身躯还未倒下,就已经落在了一个充满幽香的怀抱里。黑衣女子跪坐在地,扣住她的手腕,又在脖颈下贴紧片刻,道:“你怎么了?” 段钰被她搂在怀里,眼角泪水不断滑落,连呻吟都难以发出,只能张着嘴向地上的瓷瓶看去。黑衣女子怒道:“那解药是假的?他们竟敢骗我!” 不觉痛意渐渐止,段钰额头冷汗涔涔,竟有死里逃生之感。刚要开口说话,腹中疼痛却更胜于前,她再难以忍受,转头一口咬住了甚么东西,等疼痛慢慢消退之后,才慢慢松开了口,一看竟是黑衣女子的手背,口中也尝到了些许血腥味,陡然色变,道:“你的手……你怎么不推开我?” 黑衣女子转动手腕,若无其事道:“感觉如何?” 段钰道:“刚才服下解药以后肚子疼得厉害,现在好像不怎么痛了。”努力想坐起身,无奈身上没甚么力气,腰间被一条手臂紧圈着,怎么也起不来。 黑衣女子摸了摸她汗津津的额头,喝斥道:“乱动甚么?”手上动作却异常轻柔。 段钰顿时不敢再动了,听黑衣女子说道:“你是不是很怕我?”语声又冷硬了起来,道:“我不想听假话。” 段钰上身陷在她的怀中,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只觉得头顶漫天星光都不及她双眼明亮,心跳忽地加快,有些说不出的难为情。黑衣女子却一直看着她,仿佛不得到回答绝不罢休,段钰嘴唇动了动,低声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本以为黑衣女子不会回答,没想到她却道:“我听见钟灵叫你钰儿,是哪个钰。” 段钰伸手在她掌心写了自己名字,黑衣女子抓过她的手展开,指尖在她掌心写道:“我姓木,叫木婉清。” 段钰笑道:“婉清?这个名字很好听。” 黑衣女子道:“有甚么好听的。” 段钰道:“水木清华,婉兮清扬。怎么会不好听呢?”虽隔着面纱,看不见木婉清的面容,但段钰无端觉得她此刻在笑。 钟灵折返,见段钰被木婉清抱着,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她与木婉清往来多年,深知此人秉性之反复无常,且脾气古怪,敏感多疑。知道这回她能出手相助,必是得了母亲授意,见她竟肯将段钰送回无量山,二人甚至共乘一骑,心中更是大为震撼。方才她还在想,说不得段钰这一路没少受木婉清欺负,忍气吞声才熬了过来。如今再看,这二人之间又全然不似她所想。 木婉清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终日蒙头遮面,浑身上下无不遮的严严实实,像这样抱着一个少女,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事。钟灵心下奇怪,暗忖莫非是段钰投了她的眼缘,是以她待段钰与旁人不同? 走近一看,见段钰脸色发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钟灵大吃一惊,提声道:“钰儿,你这是怎么了?” 段钰脸一红,道:“我服了那断肠散的解药,肚子突然疼了起来。” 钟灵扑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恨不能以身替她受了这份痛苦,咬牙切齿道:“好啊,司空玄那老家伙竟敢用假药骗我们?” 她一来木婉清便放开段钰,走到湖边背对着二人。段钰道:“解药应该是真的,我……我已经好多了。”又怕她一怒之下跑到神农帮去,轻声道:“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可不要……不要再被人捉去啦。” 钟灵在她手腕上见着了自己的镯子,顿时心花怒放,若非木婉清在场,真想抱着她亲上一亲。笑了笑道:“好,我以后甚么都听你的。” 她这样一笑,真如一支鲜妍的茶花,让人看了心生欢喜。段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记下了,你可不能反悔。” 钟灵目光满含情意,低声道:“我绝不反悔。”余光一瞥,看见木婉清仍站在一旁,便道:“木jiejie,这一路多谢你了,我先带钰儿回谷,过几日我定登门拜谢。” 木婉清道:“你要带人,我把马借给你。” 钟灵迟疑道:“你的马旁人不是骑不了吗?” 木婉清道:“有她在,黑玫瑰不会把你掀下马背的。” 钟灵将信将疑,心中那怪异之感又重现于心头,眼下容不得她去细想,道:“那你要怎么回去?” 木婉清道:“我还有事,先不回去了。” 钟灵不再问下去,去扶段钰起来。附身之时,忽见地上有个盒子,拾起一看,道:“木jiejie,这是你的东西么?” 木婉清回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是,是你的。” 段钰才想起此物,道:“这是钟夫人给我的。” 钟灵一听是母亲之物,当下便打开盒子,笑盈盈道:“我mama送给你的?让我瞧瞧,里头装了甚么?” 只见盒中放着一张薄纸,钟灵取出细看,发现竟是自己的生辰八字,惊讶道:“她为何把我的生辰八字送给你?”转念一想,惊喜道:“是不是她看到了你手上的镯子,明白了我的心意,要把女儿送给你?” 段钰微微发窘,低声道:“你胡说甚么?她怎会把你送给、送给……”说着就要把镯子从手上褪下来还给她,钟灵好一通撒娇耍赖,说甚么也不让她把镯子还给自己。 段钰道:“这是钟伯母要我回大理带给我爹爹的,她说只要我爹爹见到这个盒子,一定会来救你的。” 钟灵奇道:“她还认识你爹爹?你爹爹也姓段么?” 段钰失笑道:“我爹爹不姓段姓甚么?” 钟灵自知失言,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去过我家,也看到了那树上的字罢?怪了,我mama如何会认识姓段的人?还要找你爹爹来救我?” 段钰对其中内情也只是一知半解,但却清清楚楚知道钟万仇的对头正是自己父亲段正淳。一想到若是钟灵知道了此事,说不定就要失去这个朋友了,她便有些怯意,摇了摇头,为这自己这点私心,不肯再说下去了。 这时木婉清走到二人身边,侧头看了眼钟灵手上的东西,道:“后面好像还有字。” 钟灵一怔,将纸翻了过来,果然见到几行极细的小字,不觉念了出来:“伤心苦候,万念俱灰。然是儿不能无父……十六年前朝思暮盼,只待君来。迫不得已,于乙未年五月……归于……归于钟氏。” 读到最后,她抬起头来,面上一片茫然,喃喃道:“这话是甚么意思?” 段钰已经明白过来,原来钟灵并非钟万仇亲生女儿,其父另有其人。她想起钟夫人临别前再三叮嘱的那句话,要她把“请他救我们的女儿”这句话原封不动转告爹爹,那时她尚且未晓其意,只觉得有几分奇怪,如今看到这盒中之物,霎时明白了钟夫人话中的含义。 她望着钟灵,如同看见了这世上最为可怖之物,道:“钟夫人说,要我把这盒子亲手交给我爹爹,并转告他,‘请他救我们的女儿’……原来、原来是这个意思!你是,你也是我爹爹的……” 钟灵颤声道:“不,不是这样的。”下意识攥紧盒子,尖角刺进掌心,竟也不觉得有多疼,定了定神道:“你跟我回去,去见我mama,咱们当着她的面问个清楚!” 段钰怔怔看着她,忽道:“钟灵,其实我骗了你。钟谷主知道我姓段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听说我爹爹名讳之后,更是怒骂了他一顿,说定要取他的性命……原来我爹爹就是他的仇人,我方才不想说,是怕你知道了,就……就不肯再理我了。” 说道最后,几乎哽咽了起来,夜风吹来,面上一片湿冷。 钟灵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上前几步,想去牵段钰的手,她却像受惊的小兽一般朝后退去,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恐惧怕。 钟灵一颗心像是被拋进了深谷,脑中一片空白,只听段钰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也不怪别人……” 钟灵眼眶通红,哑声道:“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 段钰被这话逼的又连退几步,从前有多喜欢她,现在就有多少恐惧。这一退便退到了黑马身旁,她想也不想翻身上马,低声道:“我宁愿我不知道。”言罢催促一声,黑玫瑰如离弦之箭,转眼冲进了远处树林。 钟灵见状立刻就要追上去,木婉清一剑拦住了她,道:“你要逼她逃得更远么?” 钟灵怒极,想起这一路行来她身上的种种异样之处,心中浮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道:“你是不是对她……” 木婉清眼中带着几分嘲弄,负剑走到她身旁,道:“真不知该说你聪明还是蠢笨,该想明白的地方不去想明白,不该想的却偏要去想。怎么,你以为这种事,还会分先来后到么?” 钟灵肩头剧烈起伏,咬牙切齿道:“那盒子里的东西你是不是早就看过了?你明明可以私下告诉我,偏要在这时候说出来,真是卑鄙无耻……” 木婉清道:“就算告诉你,莫非就能当此事未曾发生?若不是你惹祸上身,以师叔的谨慎,到死也不会透露分毫。说来说去,要怪还是怪你自己。” 钟灵脸气得雪白,闻言勃然大怒,拔出匕首向木婉清刺去。木婉清轻飘飘避开,剑身一转,朝钟灵小腹一击,道:“你好好想一想,我先不奉陪了。” 当下毫不恋战,收剑转身,朝着段钰离去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