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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二)修文此话一出,蔫茄子一样的陆宜人脸色都变了,肩膀歪了一下,险些跪倒。官宦世家女,勤勤恳恳做了四年尚仪,最看不起的就是空降而来的苏倾。二人明明平阶,吃的穿的、支使的奴婢都是苏倾的更好,阖宫上下,明里暗里都对苏倾巴结。谁都知道她背后是王上,将来要做南国的王后。她不傻,只是不甘心被人处处压着。吃了她那么多脸色,想必苏倾心里也不会喜欢她。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苏倾到底为什么要冒这个头。苏倾跪得离明宴最近,就在他脚下。称臣只对王上,她只好说:“是我。”也许明宴在打量她,但她看不到。面前是他的锦衣袍角,银线波涛如万顷雪浪,扑面而来,阳光下闪烁着华贵的冷光。“你是谁?”明宴好像很不满意她的说辞,皮笑rou不笑地、慢慢地拖长了调子,刻意咬重了那个“你”,句尾又轻轻落下,惹人战栗。“内闱从五品尚仪苏倾,见过明大人。”苏倾双手交叠行一拜礼,睫毛轻轻动了一下,细细的声音传出,“屠苏的苏,天倾西北的倾。”明宴长久地默着,站如青松,耐心地整理袖口,听得很不专心。华冠下漆黑的发,苍白的脸,刀刻般的五官,两排垂下的睫毛很密,眉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阴郁戾气。常年呼风唤雨的威慑和嗜血的杀戮,才能凝成这样气定神闲的煞气,低眉抬眼,看过来的目光像放了一束冷箭。他不说话,苏倾就不能起,额头贴着手背,伏在地上艰难地等了半刻钟,对方才松了口。“谁给你起的名字,不好听。”轻飘飘一句话丢下,一点冷清的讥诮,苏倾慌忙抬头,明宴已拂袖而去。俞西风翻上墙头,又是“呼啦啦”一声鸽子拍翅的声音,背着剑的靛蓝色身影,敏捷在飞檐上点几下就没了影。一片死寂的院子,好像被解了禁一样,刹那间活了过来,跪得整整齐齐的宫女揉动着双腿歪坐在地上,七嘴八舌,低语呜咽。“你们知道吗,方才我闻见明大人身上的血气,浓得让人透不过气。”年龄大一些的宫女绘声绘色地讲,“那袍子一定是拿死人血泡出来的……”年龄小的,已抱成一团。“别胡说。”苏倾轻轻打断,嘈杂声马上止住了。她很少拿尚仪的款儿,一双双眼睛且敬且畏地落在她身上。苏倾低着眼,“刚才我离他最近,什么味道也没闻到。就算真杀了人,还能不换衣裳?”再说下去没意思,悻悻的,人都散了。“哐当——”一直没作声的陆宜人脱水倒地,惊得诸人退后,尖叫阵阵:“陆尚仪!”苏倾的耳膜刺痛,在一片混乱中抱着一沓折子踏进尚仪局,春纤不知何时赶上来,就像一道悄无声息的风,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尚仪,好胆量。”苏倾侧眼看她,春纤低眉顺眼,一点冷酷的伶俐,掩盖在胆小如鼠的面容后面:“只是您身份特殊,以后别再以身犯险了。”苏倾看了看她:“陆尚仪待你如何?”春纤低着眼,半天才羞惭地启齿:“不偏不倚。”苏倾点了一下头,坐下来,柔柔的笔尖在稍有凝固的丹砂上反复浸润:“她只针对我,不曾针对你。”“陆尚仪是个好人,这一年来,每天鸡啼一声就起床当值,没收过宫人一分好处。”是个和她父亲同类的人。如果是男儿,为官做宰,两袖清风。春纤立在桌前低着头,乖觉地替她研墨,半晌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苏倾从不勉强别人,翻开折子,细细的手指按在中缝上,从上压到下:“我不干涉你,你也不要管我。”春纤不再多嘴,恭敬地退下:“是。”雪片似的折子,一多半是弹劾大司空目中无人、气焰嚣张,苏倾撑着额头,叹了一口气。五年前南国宫变,是时任十二卫都统的明宴一力拱卫十二岁的幼太子,一手持剑开路,另一手拎猫似的提着燕成堇的后颈领,生生把他安上王座。说忠,这是忠君报国,说佞,这是狼子野心。司空这一虚爵,为的是明升暗降,架空实权,可这五年来,明宴像一把利剑,以狠厉手段荡平各方势力,手上的权力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行事越发肆无忌惮,放纵恣睢。最终,大司空变成一个遮天蔽日的阴影,笼罩在南国上空。原有的复杂党派,前所未有地团结一心,皆以攻讦明宴为乐。每天数这么多遍明宴的罪状,燕成堇见了折子头痛,实属正常。苏倾翻了一份,又一份,忽然发现一份不大一样的。六品荆姓小官,上书请王上赐婚,称家有待嫁姝女,请配大司空明宴。似乎觉得言语不够恳切,还配以女孩儿的生辰八字、寥寥数笔画就的小像。传神的一张脸,瓜子脸,圆眼睛,五官姣好。笼子里的黄鹂鸟儿会唱歌争宠,啁啾了一遍又一遍,却也没人理。苏倾拿着这一份折子,默然看了半天,笔尖悬在空中,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合起来,四指按着,慢慢推到了桌子的另一边。南国居于水上岛屿,绿洲密布,河网纵横。稻田里水车吱呀,小女娃五六岁就会凫水,白浪里鱼儿一样穿梭,七八岁就会撑篙,在荷叶丛里逡巡采莲。热浪里蒸发的植物味道,伴随着长得永远过不完的闷热夏天。明府大门缓缓打开,看门的是个穿黑色短打的瘦弱少年:“大人。”他伸长颈朝明宴后面看,“西风呢?”明宴不理。马厩里洒扫的小厮,一手撑着栏杆,燕子一样轻盈地跃出来:“大人回来啦!”俞西风的靛蓝色身影像走钢丝一样,一脚挨一脚地踩在高墙上,闻声蓦然跃出,束起的发辫飞甩,一个筋斗落了地,那把旧剑“嗡”地出鞘,照着那道猩红的背影直劈过去。眼看劈到了头顶,那道身影猛地一动,鬼魅一般闪到了侧边,长靴一抬,轻轻格住收了力道的剑刃:“皮痒了?”俞西风嬉笑:“我试试大人的功夫生疏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