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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前生

    从密室中救出来的小孩面黄肌瘦,只剩一层皮包骨,绿绮自告奋勇要去照顾他,结果当她握住小孩细瘦到稍一使劲就要骨折的手腕时,还是心疼得不敢轻举妄动。负责看护小孩的医官见她那幅小心翼翼的模样,便自己接手了工作:“姑娘,你还是到旁边歇会吧,换衣物这种事情还是下官来吧。”

    医官用剪刀剪开了脏污不堪的粗布衣衫,小孩瘦骨嶙峋的胸膛上能看见心脏跳动的形状,肋骨根根分明,因饥饿导致腹部内凹,暗色的点点伤疤连成线,与泥垢混在一起,医官替他穿上成人匀出来的新亵衣,宽大的衣袍衬得小孩愈发瘦小。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害怕,他不自觉地搂紧被褥,咬紧牙关,绿绮的米汤喂了又喂,都从他的嘴角流出,小半碗都喂给布帕了。

    “怎么一口都喂不进去……”绿绮用指腹探了探碗壁的温度,“可能有些热了,放会儿再喂吧。”

    她刚把碗搁在前头的小桌上,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帐篷外,原本九霄拉着蒋元白和龚俊分析案情,三人用木棍划拉着沙土分析了半天,设想了好几种可能,但现下既无物证也无人证,最终仍是一头雾水,就散了各自回帐篷睡觉。

    南舟起环顾四下无人,就在问心观里寻了个最偏僻的角落,掏出个火折子点燃了面前的纸钱堆,火舌快速吞噬纸片,烧灼成带着火星的灰烬,火光映着他抖动的眼睫,垂落在脸颊的发丝遮住了他的面庞,看不清表情是喜是悲。

    火焰燃烧噼啪作响,他不急不慢地往火堆里添纸钱,让火烧得更旺些。

    “老头,在地底下别抠门,该花的钱该贿赂鬼将孟婆的礼就给了得了,就算你再爱过苦日子忆苦思甜……”他低下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带着笑,却又无法抑制地颤着肩膀,“……也该想想我的师弟师妹们吧,他们还小,受不住拷问折辱,送他们早日去投胎吧。”

    “……下辈子就做个普通人,别再碰见师兄了。”

    他伸手去摸腰间的酒壶,仰头倒了好几回,只溅出零星几滴酒液。南舟起没喝过瘾,吧咂着嘴把酒壶摔到一旁,顺势躺了下来,仰望着夜空:“……这问心观的天与洪都也没有什么不同,爷都快看腻了,臭老头,你说你把前尘往事都掩盖得那般仔细,怎么没料到如此下场呢,莫不是当年那只狐狸的冤魂来报的仇?”

    “不想了不想了,您可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我不过一介山野醉汉罢了。”

    南舟起闭上眼挠了挠鼻子,长叹一声:“等这群毛孩子查出真相来,凶手都投胎好几回了。……若真有鬼神之论,老头你说什么也得托个梦告诉爷凶手是谁吧?”

    似乎是酒瘾犯了,他皱着眉头抓抓头发,把空空如也的酒壶晃了又晃,张嘴只接到若有若无的酒香,听风吹树叶、虫鸣聒噪便恼怒起来。

    “喂,何方宵小不请自来,听够了吗?偷听够了怎么说也得请爷喝口酒吧。”

    此处远离问心观建筑最密集之处,与幽深的后山接壤,就算是荀河的部下也鲜少到这儿来,更别提人生地不熟的龚俊一行人,除了南舟起,谁还会知道这僻静处。

    “先说好了,酒,爷不喝今年新酿的,掺了水糊弄下九流的爷也不喝……”

    南舟起话音未落,一道鞭子从周边的树上甩出,直冲他的脖颈而来,他连忙翻身躲开:“不给酒喝就不给呗,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鞭风划破他的衣袖,南舟起一把抓起空酒壶往树上掷去,挟着暗劲,把树枝震得“簌簌”作响:“藏头露面的有什么意思,想要爷的性命,来拿便是,反正爷也不想活了!”

    那人下手狠辣,鞭子毫不犹豫地将酒壶劈成两半,南舟起眯眼躲开四散的木屑,一时疏忽,手腕就被鞭子牢牢捆住,刚想挣脱,那人就从树上疾冲而来,借着鞭子快速拉近两人的距离,等他反应过来,咽喉已经被用力扼住按倒在地上。

    后脑磕在石子上,让他不禁痛呼出声,而那人带着夜晚潮湿清冽的气息,拽紧了鞭子,冷冷道:“戏演够了没有?”

    南舟起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银白的发丝藏在斗篷里,杏仁眼睛下一颗小痣格外显眼,抿着唇冷着脸,对上三千世界瞳也游刃有余。他记起来了,这是白日时常与龚俊形影不离的那个少年,好像是……龚俊的道侣?似乎也是修习蛊惑人心之术的,难怪敢冒险跟踪他。

    “那个张……哲瀚,爷好歹也算助了你们一臂之力,你们就这么对恩人吗?爷可告诉你,你这种后天习得的幻术,也只能在三千世界瞳下抵挡一时,爷不想杀你是不想造杀孽呃咳咳……”

    张哲瀚懒得同他废话,加大了手上的力度:“问心观的人是不是你杀的?”

    南舟起的脸涨得通红,他空余的一只手扒拉着张哲瀚的手腕,只为喘息片刻:“咳,咳咳,人都是爷杀的,你现在就把爷杀了给他们陪葬啊!杀千刀的名门正派,就是这般颠倒黑白地查案……”

    “里头那小孩你认不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你们到底要爷说多少次!爷两月前就被赶出问心观,期间发生了什么爷一概不知,你们也都看到了,爷欠了一屁股的酒债被店家私下囚禁,睁眼都不知何年何月……”

    张哲瀚冷哼一声:“少装了,你会武功,要是想逃,杜康阁里哪有人会是你的对手。”

    南舟起的语调突然沉了下去:“……那就不能是爷不想活了,想赖个地方有人收尸吗?”

    “那你先前烧纸的时候嘟囔什么冤魂,是什么?”

    “……啊?”意料之外,南舟起竟然没有怼回来,他眼神闪烁,“爷有说吗,爷说的是老头的冤魂吧,诶你说老头怎么不托梦说说凶手是谁呢……”

    话语的间隙中,他一脚踹向张哲瀚腹部,空余的那只手用力攥住被鞭子捆住的手腕,指尖巧力让手腕脱臼,才能从束缚中脱逃,他连滚带爬地跑开了,喘着粗气接上自己的手腕:“你把爷大卸八块也问不出什么来,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你不如去问问那小孩,反正他肯定不会撒谎!”

    张哲瀚的速度也不容小觑,他闪身后撤躲开那一脚,鞭子如游蛇般再次缠住南舟起的脚踝,将南舟起绊倒在地:“不知道就不知道,你跑什么。”

    “灭门之仇还没报,凶手还不知踪迹,你要是真动手杀了爷,爷往哪儿喊冤去!”

    嘴上求饶,南舟起的动作可不慢,他看准了张哲瀚的鞭子顾不了近处,另一只脚的脚背勾住鞭子,借势拉近距离,腿法如风,来势凶猛,眼花缭乱中次次踢向张哲瀚的头部要害。张哲瀚用手臂挡下几招,只觉得南舟起的小腿有如金石之坚,余劲震得他手臂隐隐作痛,他手疾眼快捉住南舟起的脚踝,借力翻转,打破对方身形的平衡,同时抓住这个破绽,手中鞭子一推一送,再次锁住南舟起的咽喉。

    与白日里龚俊身边那个脾气极好的张哲瀚截然不同,此时的他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南诏族长带着压迫感的威严展露无遗。

    “我不想再问第二遍。”

    “你要自己说,还是我亲自把答案榨出来?”

    南舟起闭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道:“……爷连你们这帮小子都打不过,怎么可能在柳客声这等成名已久的高人手底下全身而退?”

    “三千世界瞳,观前生梦幻泡影,踏虚空镜花水月,张少侠,你不如看看爷的前生再做推断。”不等张哲瀚反应过来,瞬息之间,南舟起就出手点住了他的xue位,他便不可抗拒地陷入了那片琥珀色的漩涡中,“……你也应该清楚,除了真实发生过的场景,爷可没法捏造十全十美的幻境。”

    张哲瀚怎么不清楚,在他初出茅庐把魅术用在龚俊身上的时候,龚俊便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春光艳景,面目模糊的情人痴缠,他刚想开口说话,恍惚一瞬,天翻地覆,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问心观外,阳光下的绿草如茵、野花成片,问心观的大门仍是完整崭新的,他听见自己同不远处的老者大声唠叨。

    “……师父,爷……呸,我就是看这小孩可怜怎么了!他在乞丐堆里饿得就剩一口气了,再说,咱们山上也不缺这一口粮,就把他收下吧!”

    背对着他的老者身形佝偻:“舟起,你也知道我们门派的规矩……”

    张哲瀚瞪大了眼睛,那老者身形不高,才到南舟起的肩部,相貌平平,若要说他是街边老叟、巷口老翁也不足为奇,谁能想到这是风月行当中久负盛名的“空谷梵音”柳客声前辈呢?但他一开口,其声如钟,余音绕梁,丝丝缕缕,轻灵飘逸,如听佛偈,空谷回响,听者皆为之一震。

    “师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我们又不能违背本心、见死不救吧?”

    “你呀……”

    老者扶着杖颤颤巍巍地走到小孩的跟前,摸摸他的脑袋,仔细打量了一番,心疼地摸摸小孩残缺的右臂:“……唉,真是个可怜人,孩子,没关系,左手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咱们不怕!舟起,你带他回屋里换身干净衣服。”

    南舟起牵着小孩刚走了几步,身后便传来柳客声的叮嘱声:“……对了,舟起,你师叔的忌日快到了,记得准备好东西。”

    画面一幕幕如走马灯般流转,那捡来的小孩初到时格外内向,到逐渐与同龄的弟子嬉笑打闹,年过一年个子飞快拔高。南舟起嘴里叼着叶子,手上打磨木头的动作不停,他抬头看了一眼小孩,笑道:“看什么看,爷忙着呢,这假手修修补补,爷兜里可没闲钱给你买一根新的,还不滚去厨房做饭?”

    张哲瀚怔怔地看着他捏着鼻子在乱葬岗中发现那具尸首,沧桑颓废的男人抓着酒壶醉倒树下,踉踉跄跄攥着匕首就要去赌坊报仇。

    “……别打了别打了!爷,您可就问错人了啊,我们真没碰见他……千真万确!他说他找到了识货的主,马上就能换成现银还钱了,咱几个不是等了几天都没等到人吗?谁知道,谁知道他死了呢……”

    记忆的画面里,南舟起松开了拽着打手衣襟的手,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可张哲瀚却透过他的眼角余光瞄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窗口窥视众人,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子,身形清瘦,面色憔悴,仿佛八百年没吃过饱饭一般,却身穿上好绸缎衣裳,更为诡异的是,他的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张哲瀚没有见过此人,却在与他对上视线的一瞬间寒毛直竖。

    南舟起已经走出了赌坊,他昏昏沉沉、东倒西歪,一个不留神就左脚绊右脚,与路人撞了个满怀,一旁的年轻书生好心地扶住了他。

    “对不住对不住……”南舟起敷衍几句,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不打紧。”年轻书生抖开折扇,笑语盈盈,“兄台小心。”

    张哲瀚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南舟起的记忆却只捕捉到一点残余画面,看不真切。那年轻书生手上戴着玉扳指,轻抚腰间的玉玦,折扇上是水色山光,好一副富贵人家的少爷模样,他正侧耳与先前的中年男子低声交谈。

    他怎么可能认错人,他分明是……

    南舟起拍了拍张哲瀚的肩膀,把他从幻境中叫醒:“张少侠,你想必也看清楚了吧,爷怎么可能是凶手,这些师弟师妹都是爷看大的,爷肯替他们受一千遍抽筋扒皮之痛也不愿意见他们受此折辱,死得不明不白……”

    张哲瀚死死地抓住南舟起的手腕,匀着紊乱的气息,眸子却亮晶晶的,他问:“……南舟起,你有没有听过牧老这个名字?”

    而另一头,帐篷里,小孩面色苍白,满头大汗,指甲用力抠进一旁绿绮的手臂,直至破皮流血,从噩梦中陡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