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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进村

    第一次见到伊望春的时候,吴子俊正在山坡上盯着村子里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家院子看。到了正午,日头正晒,他正在想奶奶怎么不来叫自己回去吃饭,就看见一辆警车缓缓驶入村里。

    这是吴子俊活了十五年第一次见到警车,以前他只在村长家的电视上看见过,更吸引他的是警车缓缓朝他家的方向过去了,他皱了皱眉站起身,就看见警车停在了他家出租的房子前。

    吴子俊飞一般地朝家的方向跑去,白衣黑裤,远远望去像一匹白色的骏马。

    等他气喘吁吁地到了家门口,他家出租的房子就在他家旁边,一个身穿警察蓝色制服的男人正要上车,看见了吴子俊就对旁边恭敬的奶奶说:“这就是您刚才说的孩子吧。”

    奶奶慈蔼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警察看了吴子俊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职业的原因,吴子俊感觉自己有种被审视的不适。警察和奶奶打了招呼,“下次再来看您。”就离开了。

    吴子俊来到奶奶旁边,“怎么了?”

    奶奶拿出腰里的手帕擦了擦吴子俊头上的汗,“刚才那位是新来的警官,顺便把咱们家买房的客人送来了。”

    吴子俊接过手帕,粗暴地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他其实舍不得把自己家一直出租的房子卖掉,但是他早晚要带着奶奶离开这里,此刻卖了也好。

    因此他沉默了一会儿,就问:“卖给什么人了?”奶奶作恍然样,拉着他往院子里去,“是个女孩子,她姑姑带她来的,不过以后好像是她自己住在这里。去打声招呼吧。”

    他们进了院子,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中年美妇,穿着得体优雅,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太太,正费力拖着行李箱到院子里。

    吴子俊赶紧上去帮忙,美妇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又对奶奶道:“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我想把她带来的行李和衣服晾晾。”

    吴子俊帮忙把行李箱拖到晾衣的铁丝旁,趁机打量了一下美妇,虽然她眼角已有细纹,可以根据她现在因岁月流逝后减损的美丽想象她年轻时是何等的美丽。

    美妇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吴子俊,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元的纸币放到他手中,柔和道:“你帮阿姨晾一下衣服,阿姨有事和奶奶说一下。”

    奶奶赶紧上去,将他手里的纸币还给美妇,美妇不收反而道:“让人帮忙就是应该付报酬,你们别觉得不好意思,要是不收我反而不好意思呢。”见美妇这么说,奶奶也只能收下,又把钱塞到吴子俊手中,嘱咐他好好干活,就跟着美妇到了院中的樱桃树下。

    吴子俊一边认真地晾衣服一边回头打量她俩,见她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美妇一度掩面垂泪,吴子俊把衣服搭完,回头一看,正看见美妇往奶奶手里塞了一把钞票,奶奶推却了一下,还是收了。

    她们似乎谈好了什么,朝屋子里走去,奶奶朝他招了招手,脸上的皱纹都因为收了钱而藏了快乐,只有吴子俊分辨得出。

    三人进屋,这栋房子吴子俊熟悉的不行,一层平房,有一间客厅、两间卧室、一间卫生间,没有厨房,是因为以前吴子俊父亲结婚后和妻子住在这里,婚后两人都不会做饭,去隔壁的奶奶家吃饭,后来有了两个孩子,就一起去吃饭。

    再后来,父母遇上海难死了,jiejie也死了,只剩下他,搬去和奶奶住了,这个房子空下来了。他和奶奶没有收入,就靠这个房子出租挣钱生活,平日里过得很是拮据。

    美妇推开一间卧室的门,他一眼就看见倚在墙边的女人,她穿着白衫红裙瘫倒在床上,头发凌乱,一个红色的发夹夹在她耳边凌乱的发上,长时间没有修剪的头帘半遮住她的眉眼,只能看见她雪白的皮肤、小巧的鼻子和毫无血色的樱唇。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木盒,神情恍惚,看起来十分不正常,但吴子俊心中有一种预感,把头帘扶上去,她一定是个极美的女人。

    美妇看了一眼奶奶,跪在女人旁边,语气哀伤,“春儿,好好在这里修养吧,我已经拜托这个奶奶平日里多照顾你一些。想我们了就看看相册,春儿,我走了。”说完,她就起身要走。

    女人听见她要走的字眼,呆滞的眼珠才活动了一下,看着她的背影大喊,“mama!mama!mama别丢下我!”她朝着美妇离去的背影扑了过去,只能是跌倒在地,手中还是紧紧攥着那个木盒。

    奶奶上去扶她,撕心裂肺的呼唤勾起了吴子俊心里悲痛的回忆,他奔出去拦住要离开的美妇,“她在叫你呢!”

    美妇一改刚才温情脉脉的样子,变得冷若冰霜起来,“她叫的不是我,我是她姑姑。我和你奶奶已经说好了,以后就由她照顾她了。”想了想,她从钱包里又掏出一把钱给吴子俊,“你要是可怜她,以后也可以照顾她。”说完就要走。

    吴子俊看了看手心的钱,攥了攥还是追上美妇,递到她面前,“她需要的不是我们的照顾,她现在需要的是你们作为亲人的照顾。”

    美妇闻言一愣,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她板着脸,“我没空,现在给了你们钱就是要你们代为照顾。”说完也不管吴子俊反应,径直离开。

    “哎!”吴子俊看着她的背影苦着脸唤了一声,换来的是她头也不回的背影。

    他奔回屋子,看见那个女人躺在床上,地上居然有一小滩血迹,他愣了一下,奶奶冲他道:“你先帮我照顾她一下,我回去取一下药箱。”

    “她怎么了?她哪受伤了……”

    奶奶看了一眼自己懵懂的孙子,想了想他今年也十五岁了,也该知道一些人事了,她慢慢起身,孙子上前来扶她,“她小产了,现在不到一个月,恶露还没排尽,所以会出些血。”

    吴子俊好似明白一样点了下头,道:“奶奶,药箱在哪,我回去取就好。”

    “我自己去吧,你不知道在哪。”奶奶张氏道,出了房间,回了自己家,她以前觉得孙子太小,没有和他说过这些事,她家地处偏僻,出租的房子多是租给一些有紧急情况的人,其中怀孕又不敢让人知道的女性居多,最后不要孩子的更多,因此她家里备着让小产的女人排出恶露的药。

    张奶奶走后,房间只剩下吴子俊和那个女人,女人板正地躺在床上,眼睛紧闭,有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吴子俊试图把她手中的木盒拿走,却发现她攥得紧紧的,根本拿不动。

    吴子俊放弃了,又想起自己刚才觉得她美的想法,动了验证的心思,坐在她旁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开她的头帘,露出光洁的额头,他只来得及看清她两眉之间有一颗小痣,就看见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唬了他一跳,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她的头帘缓缓下来,就在这间隙里,他带着忐忑的心情看清了她的容颜,柳叶眉淡淡然不画而翠,带着双眼皮的杏眸有点像他曾经养得小狗的眼,小巧挺拔的鼻,唇形薄厚适宜,带着点失血的白。更触动他的是她眼中的淡漠,刚刚她还情绪激动地求母亲不要抛弃自己,这才多一会儿,她好像已经接受自己被抛弃的事实了。

    她慢慢起来,问:“有铲子吗?”

    “有。”答完了,吴子俊才怅然回神,问:“你要干什么?”她没有回答,只是费尽力气起身,吴子俊赶紧上前去搀扶她,她看了吴子俊一眼,眼中依旧毫无感情,道:“谢谢。请扶我到外面。”

    吴子俊将她搀扶到门廊,她环顾了一下院子,指了樱桃树,“麻烦把我扶到那里。”吴子俊依言照做,她站在五月尚未结果实的樱桃树下,神情怅然,“麻烦帮我找一把铲子。”

    吴子俊松开她,要去找铲子,她一下子就跌落到了地上,吴子俊吓了一跳,想要上去搀扶,她摆了摆手,“我没有事,麻烦帮我找一把铲子。”

    拿回来了铲子,吴子俊看见女人终于松开了手中的木盒,不知道从哪里寻觅了一块石头放到一旁,接过他的铲子开始在地上挖了起来,吴子俊看出她是想埋那个木盒,上前:“我来帮你吧。”

    “我自己来。”女人无动于衷手上动作不停,只是她体虚乏力动作不快,吴子俊好奇地看着那个木盒问:“那个盒子里装的什么?”

    “我的孩子。”女人细声细气的回答让吴子俊一愣,紧接着才反应过来,那里装着一个早产的婴儿尸体,而自己刚才还试图从她手中夺走,一股恶寒爬上他的脊背。

    可他想着自己是要做大事的人,强忍着身上的鸡皮疙瘩,强作镇定道:“怪不得你不松手。”

    女人依旧坚定而缓慢地挖土,张奶奶拿着药箱过来了,看见这一幕,忙道:“身体还没修养好,这是干什么呢?”

    吴子俊想了想道:“她要埋葬她的孩子。”

    张奶奶怔了怔,在这里小产的女人从没有想要亲手埋葬自己的孩子的,不管那个孩子是否曾经也被她期待过,都是张奶奶把婴儿尸体埋到院子后面。

    “你快帮帮她。”

    “她不让。”

    祖孙二人就站在院子里看她把木盒放入土坑中,一点点埋葬,她盯着渐渐掩埋在土里的她小小孩子的小小棺椁,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孩子,你先别投胎,mama早晚会再把你生出来的。”

    吴子俊盯着她佝偻的沉默的背影,想起无数个曾在这里租住过的女人,奶奶一直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其实敏锐如他早已经察觉到她们在这里干什么了。

    别的女人最后都走了,这个女人却要在这里常住。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蔓延到吴子俊的心头,或许是她的背影让他想起了在他记忆中日益模糊的mama或是jiejie。

    村子里唯一的警署前,村长和几个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早早就等在了这里,警车迟迟未来,年老的人都有些受不住热,一个名叫朱仁的老人站在村长旁边,抱怨道:“我看新来的警察迟迟不来是想给我们个下马威啊。”

    村长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又撇了朱仁一眼,没有言语,只是看着路尽头。朱仁讪讪一笑,只能又退回原地。

    终于,几分钟后,一辆崭新的警车缓缓驶来,停在了警署前,线报里说新警察会开车来真的应证了,门前一群老人的目光变得复杂,只有村长目光不变,上前去迎接新来的警察。

    景骁远远就看见一群人站在这里迎接自己,凑近一看居然全是老人,他停车熄火,下了车一个面容清铄瘦高干练的老人就迎了上来。

    他赶紧握手,笑着打招呼:“你就是安警官说的正村村长德高望重的朱寿先生吧。”

    村长也笑着回应,“朱寿正是在下,德高望重实在称不上。”

    “久仰久仰。”年轻的警察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一眼望去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的浓眉大眼,剑眉横飞于高耸的眉骨之上,眼窝深邃,浓密的睫毛下是眼形狭长优美的柳叶眼,再加上高挺的鼻梁和淡红的唇,万里挑一的美型少年。

    不笑的时候似乎会有些严肃,幸好他一直笑着,看起来就是个十分热情好相处的人,这让刚才因为他有新警车心绪起伏的人平缓了些心情。

    村长松了手,挨个给他介绍那些老人,都是些道高望重的村老,让景骁关注的一点就是他们全都姓朱,确实同他的上一任安昌平警察说的一样,正村虽然是个杂姓村,但以朱家为主。要在正村安稳地做下去,就得和朱家搞好关系。

    介绍到朱仁的时候,朱仁忍不住道:“景警官家里很有钱嘛,可以给警队捐一辆警车,之前老安在村里工作了大半辈子都没开过警车。”

    景骁正伸手握手,闻言微微一顿,道:“朱先生想错了,这警车本来就是警察局里派的,恰是这个月才施行的计划,所以之前安警官没用上。”

    闻言朱仁尴尬一笑,恰见村长使了个眼色,赶紧道歉,“是我冒昧了,误会景警官了,对不住,对不住。”

    景骁笑了一下,“不知者无罪嘛。”大度饶过。

    介绍完一圈人,村长看了看表,已经过了用午饭的时间,邀请景骁到自己家吃饭,说是晚饭再给他接风洗尘,被他以还要收拾东西婉拒,村长便提议让村里的年轻人帮忙收拾,同样被婉拒。

    不过景骁同意了晚上接风宴的邀请,村长也就不计较别的了,带着一群老人离开了,景骁笑着目送了他们,转身打开后备箱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警署在最南边,吴子俊和张奶奶家在最北边,他这样回来大概把村子转了一个来回,大概记住了村子里主要的地形,观察到了村子里大致的情况。村子很大,房屋错落有致,转一路上没有看见一个年久失修的屋子,也没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男女老幼皆是怡然自得。

    按照上任安警官的话来说,正村一百多户人家,七百多口子人,多亏了以朱寿为村长的朱家以村规管理,这么多年来很少发生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事,更是没发生过一件非自然死亡的事,而且税收一直是附近村子里从不拖延的。

    所以安警官是以光荣警察的身份退休的,拜访他的时候,临走他还醉醺醺地让他一定要替他向村长道谢,说什么没有村长就没有安警官的今天。

    景骁同意了,只是他不知道这个道谢是为了那个荣誉警察的称呼,还是他账户上每年都会比工资多出来的存款。

    景骁依次搬着两个大箱子上了二楼,把那个单人床改装了一下,床底下摆放的两个大箱子铺好床单,恰好能把床底遮住,又简单把屋子收拾一下,衣服都摆放到衣柜里。

    做完这一切,他来到水池前,打开香皂盒,打开水龙头,让水流了一会儿,紧接着细致地洗了手,用毛巾擦干净后,他从黑色皮革包里拿出一把手枪,仔细端详起来。手枪看起来小巧易于隐藏,其实很重,不是警察系统派发的,而是他父亲从国外买给他用于防身用的。

    他思索了一会儿今晚上的洗尘宴是否是鸿门宴,觉得这里的人应该没这么大胆,又觉得保不齐会有这样没脑子的货色出人意料,把手枪保险关了,别在后腰间,外面半开着警服,没有人能看见他腰藏利器。

    想了想,他又取了一把可伸缩的匕首放到了靴子里。但他依然在赌,赌他们不会给他下毒或是迷药。

    日头西斜,警署周围本就僻静,很快传来一阵汽车的声音,村里唯一一辆汽车来接景骁去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