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激流（二）
奇怪的事情开始发生是在两年前。那时的小丫刚十一岁，娘私底下跟她说，你想去学堂偷听，就去吧，我不管你，别被人发现就行，说等你嫁人了就没法再想偷溜去哪就去哪。 娘还偷偷跟她说，其实她曾经见过女神仙，扮做人间的商人，有好几个，在傍晚日头将近的时候，路过田边，问她借过瓜吃，还用一本识字书作为还礼。识字书在她晨起挑水的时候被水打湿了，再看不了，可惜她还没能偷偷地多学会几个字，也还是被她放在箱子里，是她压箱底的宝物。 “就是她们教会了我写自己的名字。”娘还小声地说了句，“她们说神仙是没有‘父’的，人其实也是没有‘父’的，所以‘父’姓做不得数。” “小丫，你的名字我不会写。”娘还说，“也不知给你什么样的名字好。等以后，若是有缘，见到她们，再问她们帮你想一个好的吧。” 在外人来看，娘是奇怪的，不仅克夫，还克儿子，连后来谈好再嫁的男的也克，都死翘翘得特别快。 寡妇命不如出家当尼姑去吧，小丫听到镇上有人这样笑她娘。 那不是很好吗，小丫想，尼姑在寺庙可以读书，有自己的田地去种，还不用天天看着这一群蠢货，非常清净。就是要打架，一群尼姑聚在一起，扛锄头甩棍子挥铁杖，有谁敢靠近？ 她们这个镇子，距离都城也就四五天的路程，路不大，马车跑起来没有大路商道那么快，听说书的说过，好像也算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所谓必争之地，从前战死的亡骨就很多，田地或是河流之中，偶尔就能挖到或是捞到。 镇子上学堂的那个教书男就在学堂的墙壁上题过词，说是感叹男儿壮志多不易的——是吗，小丫想，招募士兵的时候又不招女子，那不可就是只有男的可以“壮志”了吗。还一说到长河公主李慕兰和她率领的娘子军，就“可比男儿”“可比男儿”地“夸”她，怎么不夸“男儿可比慕兰”呢？ 而且，亡骨又都是谁生出来的呢？是女人。 小丫有时候会在石头桥不远的那块禁弃女婴碑边上坐着，望天，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只是模糊地觉得，为什么生下新生命的女人，在她尚且还是个婴孩的时候，会被那些被女人所生下来的东西所丢弃呢？ 所以，女人为什么要生下那些东西？ 总之，小丫可不觉得娘奇怪，奇怪的是这里的人，或者说奇怪的是这世上的人——大概就是除了明州以外，都很奇怪吧。 小丫听经过的货商男跟镇上的人说，明州那边不得了啊，女人都要上天了，主事的丫头片子，那个什么公主，封号里带个海字的，年纪小不懂事，还建了什么女人去的书馆，啧，这是年纪还小，再大点，就该收收心去相夫教子去。 小丫就想，她想到明州去。 就在她开始有了想到明州去的想法的几天后，她看到了第一件怪事。 小丫很健壮，手上拿一把柴刀，甚至还砍 死过一只落单的孤狼。她和娘平时就在田地里忙碌，到小山上去砍柴或是抓些野味，也会去到溪边洗衣服。有时候娘去镇上的店铺做些短工，这些事就由小丫负责。 就是在她去溪边洗衣服回家去的路上，她看到了那个说什么明州公主应该好好相夫教子的货商男的一部分，就被丢在农田边的草丛里，苍蝇嗡嗡嗡的，飞舞得非常欢快。 有一个捕头男从县衙那边过来了，镇上和附近的人也去找，没费多大功夫，就在石头桥的桥底和小树林的树枝上发现了另外的两个部分，最后连一个完整的模样都拼不起来。 “是野兽！”捕头男颤抖着声音说。不然难道还是什么游荡在山里的厉鬼干的吗？最近这也不是孤例了，各行业的男都有遭殃的，京兆尹那边甚至都有派人过来交代，说让仔细查查跟那个越嵋山有没有关系。 这个越嵋山几十年前就不老实，现在看着没什么动静，好像是关起门来静心修炼不管山外事，除了那个副掌教不太安分的样子。大理寺那边一直都在盯，却也还没有什么马脚露出来。 这些水面之下的漩涡暗流，小丫就不知道了，她只是凭直觉在想，这真的是野兽吗？ 是神仙吧！小丫想，或许就是娘说过的那些女神仙。 就在看到货商男彼此分离的三个不完整的部分的前一天傍晚，小丫看到了，一个黑衣的女人在溪边清洗一把砍刀。 鲜红的液体残迹融入清凉的溪水之中，很快就消失得无踪影了。就像那个货商男七零八落地消去的存在，处理起来，就是如此的简单。 黑衣的女人看到小溪对面的小丫，竖起食指，轻轻抵唇。 小丫点头，意思是说自己会保密的。 黑衣的女人对她轻轻地笑了一下，用轻功跃起，跳到了树上，如风行，潇洒而灵动，眨眼之间就已往远方而去。 神仙是从明州来的吗？又或是往明州去的吗？小丫想。 自那之后，两年间，这些奇奇怪怪的似乎是山中野兽所为的事越来越多。 一直到今天，小丫终于也亲眼见到了神仙之中的一位。 神仙站在墙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翻进屋子里的，小丫没有听到声音，是神仙先叫了她一声“小丫”，她才转过头去，见一身夜行黑衣的女人对她说：“能帮我们一个小忙吗？我们和你娘说过了，她说我们可以来问你。” 小丫停下正在磨黄豆的磨盘，烛光闪了一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过去，“jiejie，你是神仙吗？” 娘去做短工，晚上就只有小丫一个人在家，她和娘一起布置了一些很简单但很好用的机关，例如院门和院墙四处牵引的细线铃铛，悬吊在屋檐下方的移动木桩，以防院子里的大黄狗万一有事却没法预警的情况发生（比如说有些坏蛋会先将狗毒死）。 而眼前的女人一个机关也没有触发，大黄也没有叫。又说是和娘说过了，应该是真的吧，娘再次见到神仙，应该也很高兴。 女人眨了眨眼睛，带着笑意：“嗯，算是吧？我听她们说，她们有来这里贴过女娲大神的画像，还来送过神女画纸包着的糕点，所以你觉得我们是神仙，是这样吧？” 小丫回想了一下，娘确实有带回来过一些画着神女像的纸包着的糕点，说是路过的侠女给的。 娘还说，她想侠女说的没错，神仙只有女，没有男。女娲娘娘是照着自己的样子捏的神仙们，又捏了女人们，是女人们用泥点子捏出了男。 但真正的女娲娘娘去哪里了呢？娘说，可能在明州吧，又笑了笑说，你以后想去明州，我支持你。 小丫望着女人，一下有很多话想要说，最后还是先自我介绍说：“我叫小丫，神仙你叫什么？” 女人笑着说：“姚英。”又道：“屋子内外的机关是你和娘亲做的吗？很厉害！” “谢谢。”小丫说，有点不好意思，“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帮我们演一出戏。”姚英说。 她们的计划细节有所调整，基建搭好了框架，一切都在稳步进行中，而作为物理属性值满点的一名武者，姚英果然被调整到了更为前线的京畿外围，配合当地的姐妹，在更为困难的环境之中搭建一些基础。 任务之一，就是占据并扩建一些单独且隐秘的的空间，以存放物资，也可以做临时的驻扎点。 镇上有一间孔庙，就在学堂隔壁，有三进，平时只开放一个前殿小院。孔庙的高度位置比学堂还要更高一点，可以俯瞰整个小镇，自然也包括穿过小镇的道路。如果能将孔庙内的男都替换掉，既是一个制高点，又是一个很好的可以存放相当多物资的地方。 次日清晨，小丫提着柴刀就到了学堂和孔庙附近的山坡上砍柴。她以前也到过这附近，为了想要靠近一点，偷偷听一点讲学的内容。 姚英戴上一张恶鬼面具，穿着黑衣，蹲在树上，安静等待着。 几个时辰之前的夜间，暗堂的姐妹在学堂的四周画下了白骨阵。 当学生男都到齐，教书男开始讲课，白骨阵就发动了。 无数的尖利白骨从学堂的地下穿出，来不及跑出去的男当场就被穿了个透心凉。 姚英从树上跳下，挥动勾魂索一般的尖勾锁链，锋利无比，一挥就劈倒了一片。配合法阵和机关行动，她也有经验，毕竟是和承启、周锻一起并肩行动过的，非常熟练。为了不被认出来，不仅戴了面具，还换了武器，不过这对她来说问题不大，她在风城的时候也练过尖勾锁链，想要隐藏身份的时候也会戴面具。 埋伏在院子外边草丛里的毒蛇窜出来，尖牙精准咬穿了好几个男的咽喉。没错，桃花帮那边也来了一位与蛇同行的蛇行者。 白骨阵，恶鬼，毒蛇，倒也是放了一点水，最后活着跑下山去的男还有零星几个。 捕头男来查，问了就在附近目睹一切的小丫，小丫害怕地发着抖说，有一个女人来问路，自己听不懂，然后就见女人往学堂那边走过去了。 捕头男问你还记得那个女人说了什么吗，小丫努力回想了一下，学着说了一句，听着很像是岭南那边的方言。 很快，六虚山修道的男也来了，综合了以上线索，不甘心地做出了判断：“这不是越嵋山，怕是南边的那群女疯子，阴厉诡谲，一向没有章法，更遑论仁心道义。”接着又说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掩饰找不到追踪线索的尴尬：“不过她们向来不会在岭南以外的地方停留太久，像是野鬼一样狡猾，此番耽误了这许多个时辰，恐怕是不好抓了。”说完这些，留下几张驱邪符咒就走了。 孔庙内住着的男，因为惧怕隔壁学堂闹鬼，很快搬走了。 出了这样的事，镇上的人一时也不敢过来。 驱邪符咒布置在学堂内外，孔庙内倒是什么也没布置，暗堂和神女渡会法术的姐妹检查过之后，确认安全，她们便进入孔庙，开始下一步的布置。 “谢谢你，小丫，你做的很好。”姚英特意带了几本识字书给小丫，跟她道谢。 “谢谢你们。”小丫也认真地道谢。她现在知道，她们的未来，不会像那块禁弃女婴碑一样荒凉地被遗忘在角落，而是，她们即使不知道她们还可以去往明州那边，明州那边的神仙们也会将光明带到这里。 而她自己，就先从好好学着识字开始，将来应该还有更多她可以做的事。 （有姐妹记得吗，上卷林听的部分写过的，小白雀提议也可以分发一些神女像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