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救你
云安府的一些资历久的仆从们,从建府起就待在这里了,十多年过来,说是下人,其实更像是云安府的一份子。季枫华不拘小节,叫着他们一起上桌吃饭,她们也没怎么推脱,谢过后就一一落座。 林躬自本帮着后厨传菜,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纪行止和纪园,不禁惊讶睁大眼睛,下意识唤道:“纪……” 姜菱连忙一脚踩她脚背上,冲她使眼色。 林躬自吃痛,和姜菱对视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 殿下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纪行止的身份。 她从善如流,马上转口道:“纪姑娘,好久不见。” 纪行止客气道:“好久不见,林姑娘。” 林躬自又看向纪园,溜过去问:“你们怎么突然来了?” 纪园:“殿下请主子来过年,我便随行过来了。” 林躬自听完,忍不住小声感叹:“殿下和纪相关系真好。” 纪园:…… 他看了眼桌上落座几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又看了眼一脸单纯的林躬自,欲言又止:“你……” “我什么?” “你……你和你家殿下真像。” 人渐渐到齐后,这么一张宽大的圆桌竟也坐满了,姜菱坐在纪行止和季枫华之间,左右看看,见大家都不说话,还不时好奇看向纪行止,便紧张地干咳一声,介绍道:“这位……这位是我从京城请来的贵客,与我关系甚是亲密,大家不要拘谨,叫她纪姑娘就好。” 纪行止颔首示意,季枫华瞧她几眼,率先改了称呼,端起一杯酒来:“纪姑娘千里迢迢而来,有失远迎,失敬。” “不打紧。”纪行止连忙敬回去:“素闻季将军文韬武略、风华绝代,在下仰慕许久,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季枫华牵了牵唇角,道:“纪姑娘倒会说话。” 姜菱忙插嘴:“那是自然。” 季枫华:“……没跟你说话。” 姜菱顿时一默,眨了眨眼,有些不舒服地在座位上扭动了几下,小声嘀咕:“这……这大家都等着呢。” 季枫华挑眉,扫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人,沉思了会儿,逐渐放缓了神色:“也是,忙活了一天了,大家都别客气,动筷子吧。” “将军先动。” “好。”季枫华点点头,夹了一片牛rou放到盘子里:“开动吧。” “谢将军。” 这一晚上姜菱属实忙得不得了,先给季枫华夹几筷子菜,又给纪行止夹几筷子菜,自己倒没吃几口,老仆们全程看着,逐渐品出味儿来,交头接耳间全是了然的深意。 纪行止心思敏锐,注意到她们看来的眼神愈加不对劲,很快就不好意思起来,她转头想让姜菱别夹了,但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那些拒绝的话便说不出来。纪行止无奈低叹一声,认命地回过头,斯斯文文吃饭,只是耳垂爬上一层绯色。 季枫华却直接开口制止了:“行了行了,大家都有手,自己爱吃什么夹什么,不用你来。” 姜菱哦了声,老实听话,但没过一会儿,她就伸手把自己刚剥好的虾又分到两人碗里:“这个我来就好,你们不用沾手。” 季枫华:……算了。 这一顿饭吃的不热闹,却也诡异的融洽。纪行止始终吊着一颗心,在吃完年夜饭后更是紧张,果然没一会儿,季枫华就慢吞吞站了起来,看向她:“纪姑娘,能和我去书房聊一聊吗?” 纪行止心里一沉,也站了起来,点头道:“好。” 姜菱一愣,下意识说:“那我……” “你不准去!”两个人同时出声,季枫华意外地看了眼纪行止,又低头道:“你在外面好好待着,不要偷听我们说话。” “我哪会如此小偷小摸?”姜菱不服,又皱眉看向纪行止:“jiejie,你真要和我娘……单独谈话吗?” 纪行止嗯了声。 “可是……” “干嘛呢?”季枫华不满地瞪她:“我会吃了她不成?” “娘当然不会……”姜菱犹豫了会儿,终于满脸愁容地点头:“好吧。” “说实话,我并不赞同你与菱儿在一起。” 刚关上门,纪行止就听到来自前方的冷漠话语,她心里咯噔一下,一边觉得果然如此,一边又暗自想到,季枫华还真是开门见山。 她抬起头,镇定地看着季枫华,问:“为什么?” “为什么?”季枫华眯着眼反问:“你不知道原因吗?” 季枫华慢条斯理道:“第一,你比菱儿大太多了,第二,你是当朝宰相,位居京都,而菱儿虽然也要在京中任职,但她不会一直留在那里,终有一日,她还是要回来当她的云州王。最重要的是,你是天乾,菱儿也是天乾,世俗礼法不会允许你们相爱,这些问题你都想过吗?” “我当然想过。”纪行止望着她,诚恳道:“伯母说的这些,我在与姜菱在一起后都考虑过。” “既然想过,你还执意要与她在一起?纪行止,你真心喜欢菱儿吗?”季枫华看向她,眸光冷凝:“菱儿从小被我保护得很好,即便没有父亲陪着长大,也没缺过什么爱,因此养成了纯良性子。她这样的人,一旦有一天你爱意消散,她定会悲痛欲绝,所以,若你不能一直爱她,我肯定会拆散你们。” “这个,其实才是伯母最担心的事情吧?”纪行止低垂下眼,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手腕上那串檀木珠子,那是挂上姻缘符前姜菱亲自为她戴上的,想起那时少女欢喜的目光,她的眼神不禁柔软,认真说:“我理解伯母的考量,可不管伯母信不信,我真心喜欢姜菱,除非姜菱主动离开我,我不会离开她。” “说得轻巧,”季枫华看她半晌,低叹:“你把我刚才的话忘了吗?你是一朝宰相,你们又都是天乾,相差七岁,若在一起,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们淹死。” “我才不在乎他们,世俗礼法管不了我的感情,也改变不了我的想法。”纪行止定定道:“伯母当年向先帝提出和离,不也是离经叛道之举吗?伯母受尽非议,被外人议论指责,可曾后悔过?” 季枫华一愣,喃喃道:“我虽不后悔,可我体验过那是怎样的恶意,因此我才不想让菱儿……也遭受这么一遭。” 纪行止抬头看着她,忽然摇着头轻笑一声。 季枫华皱眉:“你笑什么?” 纪行止道:“伯母,您是姜菱娘亲,该知道姜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的性子,是会因为害怕非议,便放弃的人吗?” 季枫华愣住,过了一会儿,她身上冷意渐消,眉眼柔和地说:“她确实是个固执的性子。” 纪行止见她有所松动,心头一喜,正要再接再厉,就见季枫华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摆摆手道:“罢了,我不管你们这些事了,日后祸也好福也好,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跟我也没关系。” 刚打好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草稿全部胎死腹中,纪行止有些没反应过来,错愕地睁大眼睛望着她。 季枫华好笑地问道:“怎么,你以为我真不喜欢你吗?” 纪行止磕巴一声:“我……我……” “我若真不喜欢你,根本不会让你进门。”季枫华转身走到书桌前坐下,感叹道:“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你们两个竟又遇到了,也许……你们确实有缘,我啊,还是不要做那棒打鸳鸯的人了。” 纪行止微怔,下意识问:“此话怎讲?” 季枫华看向她,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你不记得了吗?十四年前的上元夜,在静河旁边,菱儿送了你一支糖。” 纪行止眸光微凝,脸上先是茫然,又在瞬息发生了变化,她蓦地睁大眼睛,愕然望着季枫华,终于想起来她为何眼熟。 十四年前的上元夜,在阖家团圆的日子,她的爹娘为了讨好李泓卢,给她穿上漂亮的衣服,将她当做礼物送了过去。 那人手掌宽厚,在硬拉她进房间时,死死抓住她的外袍。她只能慌张挣扎,甩掉大氅后穿着件单薄的裙子就狼狈地逃出了那座青楼。可纵使逃离魔爪,她却依旧觉得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京都热闹繁华,却没有一处能容纳她。她心灰意冷,独自走入静河,寒冷的河水没到小腿时,一只温热的小手拉住了她。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软绵绵的红色小团子。小团子站在水边,眼睛漂亮明亮,糯糯地问她:“jiejie,我和娘亲走散了,你能帮帮我吗?” 纪行止冷漠地说:“不能。” 小团子一愣,眼圈竟然一瞬间红了:“可是……唔……可是我好害怕。” 她沉默地看着小孩儿,那小孩儿抽了抽鼻子,也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看着她,不知怎的,她就心软了,慢慢走上岸,坐到了河堤上。 “那我陪你一会儿。” 这一陪便是好半天,小孩儿紧挨着她坐着,叽叽喳喳地说话,即使她不理她,她也不觉得沮丧,像只无忧无虑的小麻雀。 直到她的娘亲找了过来。女人温柔美丽,气质出众。母女俩只是站在一起,就美好的令她嫉妒。在她们离开后,她吃掉了那支糖,味道太甜了,她并不喜欢,可忽然间,她就不想死了。 她凭什么要死? 害她受苦的人都还好好活着,她的命不比他们卑贱,既然他们还好好活着,她又凭什么死? 怀着这样的想法,她抹掉了眼泪,慢吞吞离开了静河,融入拥挤热闹的人群,一步步走回了自己的家。 在那一日,她彻底放弃了对纪骞的念想,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她下定决心,再不要做一个能被随意摆布物件,既然位高权重者如此高高在上,那她就要踩在他们头上,做一个比他们更为权势滔天之人。 “是你……”纪行止眼梢逐渐染上薄红,她有些失神,喃喃道:“那个小孩儿,是,是姜菱……” “是啊。”季枫华笑着点头,温声道:“事后我问过菱儿,为什么要乱跑,她说,因为她看到你很伤心。” “从一开始,她就想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