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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英/吉奥/莱奥]Sorcerer of Empire 1

    

    Ⅰ

    “殿下!殿下!唉,艾密尔呢!”

    清早就能听见塔楼里回荡着清脆而又焦急的呼唤声,新一天的热闹又开始了。

    雪停了大半夜,刚学会走路的皇子一个劲儿要往房间阳台上奔,两个女官拦不住,强抱起来,又会因激烈的挣动而不得不放下;真让这么点大的孩子任性而为有违她们的职责,只能期盼着那位深得皇子喜爱的侍从赶紧回来,将甜美的麻烦转交给他。

    亚历山大皇子对宫里的每个人来说,都是个甜美的麻烦。灿烂金发下白皙的小脸蛋总带着蜜糖般的笑容,冰晶似的双瞳并不显得冷,而是通透纯净的宝石,能使星辰黯淡无光的无价珍藏;可他的行为举止充满了冒险的志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野兽,忍受不了皇宫的束缚,一个劲儿要冲出笼去,寻一处野地放声号呼。

    皇子已经能跑动了,但还不会说话,吚吚呜呜许久都表达不清他的需求,让负责教养的女官们伤脑筋。幸好还有艾密尔·冯·齐列在,亚历山大殿下最亲近的侍从官,也是最听得懂殿下需要的人,出身御前医者家族的少年在这一方面早被大家背地里公认,“远胜于皇子的母亲”。

    皇子的母亲,令女官们惧怕到想要绕着走的皇后,那位来自加略名门奥贝斯坦家的异人巴尔,带着他总是冷若冰霜的面孔与冷若冰霜的视线,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来了。

    这位新寡的皇后,受国事所累,一夜夜地伏案不眠不休,被黑衣衬托的青白面色更显诡秘不似活物,这一刹那立即成了女官们眼中的幽魂,吓得她们娇艳欲滴的青春抖落无声惊叫,一时顾不上皇子殿下的胆大妄为,行礼间乱了手脚,又生怕被抓住了错处惩戒,只得低下头。

    “艾密尔领命出城了,这里交给我吧。”

    明明是在加略大平原长大的皇后,浑身上下是如同从萨玛山脉带来的酷寒。女官们唯唯诺诺,退出的脚步却慢了,稍稍年轻些的那个忍不住抬起眼,是皇后的侧颜——身段,脸型,从鼻梁到鼻尖,都是修长的,看着完全是个聪慧内敛的贵族男子,可就是这位在寒冬中紧裹着黑色毛皮的异人,为先帝诞下了亚历山大殿下,然后在上个月与大家一同失去了指路明星。

    异人一体雌雄,多数都能产子,可这一位与传说故事里出现的以色侍人者迥然不同,他曾是先帝的战友,更代表加略的奥贝斯坦为先帝夺取天下贡献了奇谋和财富。旁人都说,相比床笫之欢,莱因哈特一世看重的是皇后成就霸业的才能;但莱因哈特一世在皇后之外从未有过情人,英年早逝的先帝或许太过沉迷征途而忘记作为男性所能拥有的享乐生活,连这留下的唯一血脉,都是在群臣们的苦劝之下选择了最方便也最熟悉的人,确定皇子的存在后才草草缔结婚姻并馈赠对方以皇后之冠,为的只是尊敬奉献者与维持皇后家族的权势。

    以及像是预知了自己不远处的命运般,给幼子一位足够强大稳住帝国大势的母亲。

    但如果一切都像莱因哈特一世死前所嘱托的那样理想就好了。事实上风平浪静的冬天已经走到尽头,一度紧握在先帝手中的兵权在暗处分崩离析,看不见天空最亮那颗星辰的士兵们渐渐迷乱地寻找起过去的将领,而被托付国之命运的将领们也开始搜罗旧部,万全准备于被人先发制服之前。

    所以尚未登基的皇子,需要一个能挽救他与他的帝国之人,降临在这危难之际。

    “亚历山大。”皇后毫无母爱地呼唤了一声,原先为了躲避女官们赖坐在地毯上的皇子立刻爬了起来,收起了笑容盯着来者,又悄悄张望女官们逃出房间的背影,忽然乖顺地直立原地,等待他不知道如何称呼的至亲另一个指示。

    “亚历山大。”奥贝斯坦又呼唤了一声,语调未变,但音量轻了些。睁大双眼的孩童脸上看不出一点与他相似的地方,但那种无边无际的稚气仿佛一只饥饿时流落街头的小动物,就差点眼眶里的水滴惹来同情。

    他不再呼唤了,弯下腰将孩子抱起来,稳稳当当地向阳台走去。这不是亚历山大最喜欢的艾密尔的怀抱,不过当那冰一般的沉默弥漫开来时,这漂亮活泼的小怪物也会变得冷静,跟着奥贝斯坦一同行动。

    而且皇子闹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去外面看看吗?皇宫的围墙上有雪,矗立在围墙之后、王城中最高的塔楼虽看不见屋顶,但墙面砖石缝也染成了白色,再向外是王城的街道,那些因材质不同而斑驳的屋顶,错落出太阳高升以后便会逐渐消逝的美景。

    据说这是今年冬天最后一场雪了。再过几日衣衫轻减,草木丛生,亚历山大会经历第一个万物勃发的时节——如果一切还能像这个冬天一样的话。

    “不行。”奥贝斯坦低声喝止孩子想要抓取栏杆积雪玩耍的动作。先帝死于几个月间持续不断的高热,于是皇子出生后的第一个冬季就被严格地与冰雪隔离,生怕沾染了过多的寒气。他拉了拉亚历山大那毛茸茸的领口,对未通言语的稚童不再多费口舌教育。这珍贵的罗严克拉姆血统有任何闪失都会给帝国的前途蒙上阴影,平安与康健是最怠惰不得之事;但他也知道,现在只有独守着皇子的时候,他才能稍稍松懈,露出一点倦意。

    尽管是伊瑟的奥贝斯坦,亚历山大的母亲,可皇后暂时无力全面镇压军队中的sao动。他们早就厌恶这个一直陪伴在他们战神身边的异人了,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阴郁的谏言更分不出明暗的界线,还一度身居要职掌握他们的命运。毫无国母之风仪,却因以怪物般的身体生下先帝的继承人,再一次凌驾于众人之上——不止是士兵,还有将领,一位位过去能够痛快辱骂奥贝斯坦的军人如今碍于皇后身份只能偏过头去唾弃,多少怨恨在心里层叠攀升而起,都化作了不稳定的乱因。

    元帅们还对他留有几分薄面,可他们的副官都懒于遮掩,穿梭在悄然瓜分好的领地上,远看着皇后的下一步棋,随时打算脱离……怀中的小家伙动了动,柔嫩的肌肤贴在他的面颊上,来回磨蹭,又在他转眼过来后,一下接一下地敲着他的眉骨,似乎是发现了他皱眉的神色代表什么含义,以动物的方式略加抚慰,令他一时间找不出回应之道,任由孩子摆弄。

    不过,会有转机的。

    已是非常时,奥贝斯坦自有对策。

    “亚历山大,看见了吗?”

    他是看见了。

    天亮了,他在暗夜中微乎其微的视力渐渐好转,能看清的范围越来越大。朝阳冲刷的街头上,一串明亮的马蹄声唤醒了一个个窗口,民众们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觉察到流动而过那一道鲜艳的色彩,于是有了闹嚷,欢跃,难以置信,扫去了衰败的国丧之气。

    “看见那颜色了吗?”不再是狮子的黄金,而是成就黄金狮子的底色,赤红的火焰烧起来了,被积雪映衬着,一步一步直冲天际。

    “你可能没有见过,亚历山大。”奥贝斯坦边说边紧了紧手臂,下意识或是刻意,不能松开怀中的这一个,帝国唯一的未来,“他离开这里很久了。”

    但他回来了。

    接受了帝王遗孀的召请,巡行边境已有三年之久的男人,吉尔菲艾斯大公齐格弗里德,终于被允许回归王城,参加幼帝的加冕典礼。

    似懂非懂的幼帝突然笑了起来,用上自己最大的气力指向王城之外隐约显形的湖畔矮山,青灰林木间浮着或雾或雪的谜团,孩子快乐地喊叫,一副要凭一己之力跑出皇宫的模样,并不在乎一位从未谋面的大公究竟是疾驰的马还是出巢的鹰。

    围墙的门扉被叩响了,那儿有一串保留前朝惯例只属于帝室的银铃,清越得在这间屋里都能听见。不顾皇子对自然的向往,奥贝斯坦转身将最后的寒气甩在门外,依旧没有放亚历山大下地,边走边整理那一早打扮在幼童身上的华衣。

    道道金线穿过猩红的绒面,戳在那柔肤上不大舒适,但与金色卷发融为一体——那是国之象征,莱因哈特一世选定色彩的狮子旗。

    若是未来的皇帝穿着这一身礼服出现在吉尔菲艾斯大公身边,就会像是那片蔓延在旧帝国广袤大地上的金色火焰,自微小处再次燃起。

    自王城中最高的露台上。没有选择任何元帅作为大公的先导,仅由先帝生前最信任的侍从安排,天神都被蒙上双眼直等着凡人为他们揭开答案。拒绝了仆人们的搀扶,奥贝斯坦只携皇子踏阶而行,塔楼最高层是皇帝专用的节庆会客室,如今在其中等待他们的,就是那位“救星”。

    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被敬称为“边境之王”的帝国最高爵位获得者,拥有红宝石般稀世发色的年轻将军就站在那里,陌生而熟悉。他因会客厅的门响回头,惊诧的神情没有掩饰写了满脸,似乎是一眼看到亚历山大的面容,一个他未能有幸见过的、幼小的莱因哈特。

    说“满脸”可能有些不太恰当。奥贝斯坦轻轻挑动眉毛,打量起记忆中应当与先帝同龄的青年那布满胡须的下颌与双唇。本就是难得一见的红发,如今长出与之同色的胡子来……都不能说是胡茬,正常成年男子要花一两月才有的浓密卷曲,在这大半月的路程中积攒于尚显年轻俊美的面颊上,的确是件意料之外的事。

    传说中走出来的人物,红胡子的将军。

    倒也不能说是,不修边幅。他略一垂眼就能让对方意识到自己形象上的问题,转了转一时僵硬的脖子,边行礼边干涩地称呼:“皇后殿下,皇子殿下……”

    “日安,吉尔菲艾斯大公。一路辛苦。”奥贝斯坦仍抱着亚历山大点了点头,不便更隆重的还礼。年轻人还像是初次走进伊瑟的奥贝斯坦家时那样,不经意间泄露了低微的出身和纯真的品性;但时间波折翻覆了命运,成为远离王城的大公如同风霜掠过,深邃了少年的眼睛。

    这是因他进言而被先帝疏远的国之重臣,莱因哈特的毕生挚友,间接放逐自我的功勋将领——新帝国的英雄齐格弗里德回来了,却再也回不到他的莱因哈特大人身边。

    这一场雪会化得更快。奥贝斯坦望着那张一度属于回忆的面孔,冷不丁冒出这个念头。但他的言语比思绪更快,直接叫来守在一边的少年。

    “艾密尔。”

    “有何吩咐,殿下?”

    “剃掉。”

    “什么,殿下?”

    “将大公的胡子剃掉。现在。”皇后无视了少年的迷惑不解,为这一仪式做出最后的努力,“人们记得的是他过去的模样。”

    不管这个形象是吉尔菲艾斯立志改头换面或一时的窘境,他都要确保此举万无一失。

    胡子的主人将最初的“难以理喻”,化作一种类似于苦笑的表情,没有辩驳,任由艾密尔遵命。事实上,奥贝斯坦对再度亮相的大公初步建立“红胡子”这个公众印象不存有太大意见,他个人更对此没有好恶之分,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展示在全新的身份上,肯定让对方想起一些并不愉快的回忆,青年坐在椅子上被人摆弄外貌,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

    “……是不是还要修剪头发?”吉尔菲艾斯在一片沉寂中问着,目光跟着暂时被放在地上奔跑转圈的皇子四处梭巡。塔楼下面陆续有人聚集了,王城民众,驻守士兵,那些只愿在军营里醉生梦死的元帅们可能也有几位到达了,他们会受到邀请,来到塔楼两侧的宴会厅享用丰盛的餐品。对作品相当挑剔的皇后瞥过他的额际,是长了点,不过这比胡子容易——奥贝斯坦扬起下巴示意,艾密尔立即看懂了,聪明得令他只需关注亚历山大不受约束的撒欢行径。

    他们俩都在看着这个孩子,这由上天重又雕琢出的美,只不过这一个雕琢在他的身体里。奥贝斯坦认为他已经因接踵而来的噩耗遗忘了那一段时光,有关孩子,有关孩子的父亲,可眼下,在一团冬末的雪地里,目光与目光交汇一点之上,莫名就有了暖意。

    雪化得更快了。

    “他们说是您毒害了莱因哈特大人。”大公突然说道,轻描淡写,没有直视他的眼睛。这用心险恶的谣言反倒令艾密尔抖了抖手中的利器,接着继续,连道歉都不敢出口。

    奥贝斯坦也不会对这种话报以注视。显而易见,这是个历久弥新的传言,登上帝位的莱因哈特一世很快失去了奥贝斯坦家族的信任,总有一天会被伺机除去,由伊瑟的血脉取而代之。

    “我会吗?毒害这世上唯一珍视过我的人?”

    嘲讽般的反问从他口中倾吐时总会像冰锥直刺人心,更何况是个孤绝的自我剖析。青年听罢久久未语,直到被擦净了面庞,又给打湿了额发通通向后梳去时,才不能习惯嘴唇光洁一片似的,翕动出一句他们都能觉察的低语。

    “我明白,所以我会回来。”

    于是大公站在王城最高的露台上,那一头浓烈的红发让远近的人们陆续停止喧闹,静静地等待已逝战神在他曾经的双翼上重生的时刻。

    “我,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将继承莱因哈特一世之志,带领你们,重归荣耀的征途!”

    说罢,他在欢呼中转身,捧起奥贝斯坦搭在亚历山大身侧的那只手,屈膝轻吻了手背,代表军队宣誓效忠皇子与他的母亲。这礼节无需久跪,皇后也不必举剑赐予祝福,但象征意义足以震撼在场的士兵;将军再起身时,扫视露台之下,万人一齐静了,又一齐吼声震天,各部高喊各自的军号,而后有人起头,“皇帝万岁”的巨响,终于又回到了王城里。

    皇后怀中这未来的皇帝仿佛听懂了,探身伸手,猛然抓了一把红色的头发,格格笑声从露台出发,回荡在广场上空。刚刚宣誓的大公被感染了也展露微笑,凝望着那酷似好友的小脸,忽然移转目光撞上了旁边一对不带情绪的眼睛,悄悄降下唇角,但没有撤退,正视着他们二人在此达成的盟约。

    他们会共同守护这孤苦的孩子与飘摇的帝国,为了同一个人逝去的梦想,踏上新的路。

    这是座四通八达的孤岛。到此时此刻,他们才给孤岛筹建起坚不可摧的守军。在长久不停欢声鼓舞中,他们离开露台,沿路收拾着皇宫内遍植的冷清,不发一言。或许是亚历山大的金发在暗处吸取了所有的光,或许是长期的劳累困顿了脚下的稳定,被人群耗尽紧绷之弦的奥贝斯坦在这早已熟识的阶梯间踏空一步,险些摔落下去。

    年轻人隔着毛皮扶住了他的双臂,没有立刻松开的意思,而是僵持在那里,似乎要等略显虚弱的他将皇子交给自己护佑般,站定在他身后看不到神情。

    奥贝斯坦侧身闪开,无声地拒绝了对方索要亚历山大的意图。可能大公此举并非故意而为,但那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还在塔楼下未停,他敏感至此,无法再松开怀抱。

    “您该休息了。”一道轻柔的嗓音在宫外热闹的衬托下格外刺耳,令他几乎想简单回应,“您也是”;但开口前他先紧抿了唇瓣,抵挡着年轻人一如从前那样对每个人都会相送的关切。

    不,并不是对每个人。早在他首次向先帝进言劝告之前,这一贯和善的青年就对先帝说,那不是莱因哈特大人应走的路,那黑暗中翻涌的恶念都不是莱因哈特大人的想法,莱因哈特大人是绽放在正途上的光明,总会有办法的但不是那个人不是那条最短的路。可先帝又一次绕了过去,如同预见了自己短暂的人生一样,浪费不得时间,做出必要的抉择,这才造就他们的离心。

    但现在不同了,那象征所有恶念的奥贝斯坦孕育了莱因哈特大人唯一的承继。亚历山大有多像先帝,吉尔菲艾斯就会多缺乏放弃这孤岛中的一对母子的动力;他会回来,他回来了,他撑起皇宫庄严的门廊,他将成就这些,只为了那么一点私心。

    或许久别的大公私心更多了,所以会向那个奥贝斯坦伸出援手,在众人面前,或是在狭窄而昏暗的过道里。他写在肢体间的提防如此显易,对方没有坚持,重归静默的同行,直到移步议事大厅前秃枝参天的院中,那披甲的年轻人忽而驻足,不随主人观赏这旧帝国遗留的宫廷。

    “他在哪儿?”吉尔菲艾斯问道。

    黑衣曳地的皇后转过来,终于从那张俊容上看见忧伤的色彩。

    “我是说先帝,的灵宫,”大公哽住了声音,吐出一个与“陛下”含义不全相同的称谓,“莱因哈特,大人。”

    葬礼已全,但灵宫尚需停在圣坛前由神职侍者们精心守护,直到下一位帝王登基后安眠。按照先帝的遗愿,死后烈火埋身,那灵宫中并不是一代霸主的躯壳,仅余想念;即便如此,对方的要求也很容易理解,奥贝斯坦颔首,向着右手边指引:“我带您前往。”

    “不必了。”红发青年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太过生硬,急忙解释道,“我是说,您应当休息,您不必陪着我。”

    尽管记忆中的青涩少年已能站在权力之巅号令全军,但依然无法习惯在与奥贝斯坦对峙时,中间少了那位交织爱恨的友人。

    大公与他的隔阂是消抹不去的。

    “请您睡个好觉吧。这里有我在。”与其说是劝慰,不如说是叹气,吉尔菲艾斯毫无理由地捏紧横在腰间的拳头,不知如何得到他的信任,或是不知如何再强调事已万全。

    那就让他们单独见面吧,至少他没有要求带着皇子一起。奥贝斯坦目送由侍从与女官们簇拥着离去的身影,将一直紧搂着的亚历山大,递进艾密尔的怀中。

    “大公的住处还是照旧安排吗,殿下?”雪光衬映,少年的头发越来越不似红色而呈现褐色了,他今天第一次与皇子亲近,却首先恪尽职守地问道。

    丧服中的皇后没有迈步没有回首,面无表情地吩咐:“改在圣堂西园。”

    那里离先帝的灵宫近些。

    离他与亚历山大更远。奥贝斯坦没有像大公所祝愿的那般立即歇下,军队之外还有那么多不安定的波澜需要他逐一辨别;但入夜后他难得这么早躺在床上,吹熄蜡烛,睁着眼等待万物被黑暗占据。

    他的眼睛越来越糟了。每到夜晚,只要没有足够的亮光,视觉就会缓缓关上窗,剩下没有边界的黑色留在他的身畔。同时醒觉的是其他的知觉,例如楼下卫兵甲胄摩擦的响动,例如床上层叠从沙卡进献而来的柔滑织物,还有他耳朵里微弱的鸣叫,毫无变化,持续不断,能顺着他体内的血液流淌,渐渐漫过劳碌一天后刚陷入一丝温暖中的身体。没有月光,即便真有月光也无济于事,夺走眼中世界的不是光的黯淡而是眼睛本身;他探寻过病因,有时是生来便容易折损,有时是脑袋里有了异物阻断他正常的感受。

    当然,也可能是他消耗过多,就像医者们为他分析莱因哈特离世的原因。现在还好,只是夜间,只有近身的书记官和侍从知晓,会为他念诵难辨的文字,协同处理;可如果有一日夺走了他的白昼,被发现了弱点,还有什么人可以做他的眼睛?

    累久反不易入眠,裹在温暖中的身体醒着与夜色僵持长了不知从何处带来凉气,他这才忽然想起,房中的火炉是不是跟着烛光燃尽。他彻底看不见了,火若是还烧着就该有些声响,但所有响动都在屋外,这间屋里,什么都没有,他沉入了比睡眠更为死寂的黑地。

    是死亡,还是接近响应那类召唤前的境地?寒冷自手心与脚底而起,将它们向被窝中心轻挪,却毫无改观;咽喉处有丝丝痒意,像被火烤过的细细绒布摩擦过去,然后钻入睡袍的衣领,开始成为热源,抚摸胸口尚未凉透的皮肤,揉暖了连接四肢的关节。

    像是无形的动物,野生如狼,驯化如犬,但没有坚硬的骨骼,只是滑润易折的毛皮。那东西钻进被子,钻进衣物里来了,原先发冷的足尖也忘了温度只觉得麻,随后顺着双腿向上,回旋在腰腹一带,乱了袍服衣襟。

    这反像是人类的恶意。奥贝斯坦抬了抬膝盖,却无法提起,是被摁住了固定,不靠绳子束缚,其上都是时而柔和时而粗糙的肌理。

    “……下去。”他能发出声音,虽然听上去比平日里暗哑,但对方一定能听得清。孀居皇后的卧室,入夜竟有匪类作乱,真不知那些层层守护的侍卫在哪儿,为何放行。他看不见,也没有其他知觉可以分辨,声音、气味、触感,没有一样可以描述这人的身份,那么在此刻他自知不可惊动旁人,否则天亮时不知需要面对什么样的处境。

    是男性,当然是男性。一双手握紧了他的膝头,接着是大腿,而后是他身上最柔软丰盈的臀rou,宣告目的。异人不多见,总有好奇者,但这一个不容过客想念,更别说冒死探访;腿间男性的部分冷得发颤,可藏在下面的花xue一时热了,贴着guntang的掌心。

    握剑的茧和缰绳勒过的痕,这王城中军队出身的重臣们都有的东西。奥贝斯坦知道自己没有以力量反抗的余地了,只能尝试低声言语:“你是谁?”

    他没有指望一个准确的答案,这是一种判断的途径。可是对方没有破绽,吐息未乱——仔细分辨那体温的来源没有能捕捉到的呼吸声,还是那样,在这间房中,他听见的只有自己。

    不过对方有了新的攻势,像是以此回答他自作聪明的问题。指尖拨开xue口的rou瓣,在细缝中粗浅滑过几回,即刻突入其间。奥贝斯坦弓起腰身又给摁了回去,嗓子里是轻咳般吭吭作响,出不了口,他的嘴唇被堵住,黑暗化作的实体强加于他湿热的吻,撬开他齿间,要配合舌的交缠,好似他本乐意。

    这么近都没有气息,而且在他尽力寻找气味特征时,没有任何提示的根据。绝非寻常的狂徒猎取色欲,不知错在他的感官还是对方的身份,一切都向着难以解释的境况狂奔,可他只得被压制着生生撩起rou体之欲。

    那不是由心而生的,单纯是指尖在甬道中摸索找寻的。合不住双腿,横加阻碍的男人无论做什么都只需轻轻使力;他几次三番要惊叫出声,被暴虐的唇舌挡住,任何一点快乐,都没法及时消散开,跟满腔湿黏的yin液一起,留在体内,骤然波折,酥麻充盈。总是不满足于区区一指,很快他就被撑了更多,扭转翻搅,连那手掌也反过来按在他半硬着的阳具上,闲着的手指环过,拇指拨弄他最敏感的位置,驾轻就熟地拿住了他的弱点。

    自从先帝持续密集地发热以来,奥贝斯坦再没有同意过莱因哈特缠绵病榻那时不时撒娇似的邀请,如今更是在丧服中禁欲,寂寞的性器经不起持续不断的刺激。他上下好像哪里都湿润了,急迫地索取,可对方不急,就想看他焦灼难耐,亲吻不停。见他放软了身段,另一只手在他锁骨间弹奏琴弦一般优雅地跳动,半途却发现节奏不对,没有成篇,有些气急败坏了,以巨大的手劲揉着他平坦的胸乳,逼得他喉咙里都是痛苦的声音。

    他可能皱紧了眉头,男人或许看得见——猛然抽手,不多会儿按在他起伏抖动的小腹上,指尖一个个自腰侧最要紧的地方划过,就等着他不能自持的场面。

    不过是指节、抚触和吻,奥贝斯坦在黑暗深处浪翻潮涌,忽地提起脚跟悬在半空,许久已尽是酸楚,还要静待支配他的男人抬手为他放下,才找得回星点对身体的掌控。他有些记起了,种种被遗忘的段落,情丝卷着烂漫的金发交替生命的舞步,年轻爱人永远是热情而甜美的暴君,那些被夕阳与朝霞拉长扯乱的线轴烧在一丛丛yuhuo里,冷静与理智一同晕头转向,他们俩只许彼此见到的另一张面孔……

    “莱因哈特……”

    男人停下了,明明是不同的肌肤与触感,却会因为他的低呼而停下,好像是被猜中了名字。奥贝斯坦从不相信通灵之事,但这古怪的氛围昭示着今夜万事皆异。

    真的是莱因哈特吗?他开始拼凑每一个细节,与先帝病兆初起以后他们那些少得可怜的水rujiao融时放在一起比较。这人对他熟悉,但对自己反显得陌生,控制得了他的弱处,却又控制不了自我。先帝并非精通此道之人,生疏与年轻会令其失去帝王的风度,但保有与生俱来的霸气;那是只难驯的猛兽,堵着满心真情实意,又不轻易在伴侣身上传递——有些相似,又不都一致,这可怕的猜疑,从打起主意相较时,就是错误的决定。

    他听得见呼吸的声音了,属于他的,以及另一个人,两道呼吸。那不会是莱因哈特已成灰烬的rou体,但若真有通灵事,来去不限的英魂又何须原先的rou身?

    若真有通灵事,他究竟是想借此再见上一面,还是愿逝者安息?

    现实不给他多想的机会,闯入者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激情只得散去。他的手脚麻了又冷,然后回过温来,在被子下面动了动,微微颤抖着摸索到松垮的系带,将衣襟拢合回去。

    那人不在床上,不在身侧任一处,但他还在房间里吗?是不是正盯着他冷静下来满目惨白的身体,等着他将一切都藏回睡袍里?

    门轴未响,可人不再有踪影。就好像自由的灵体确能幻化出新的活物,寄托思情,选择恰当的时机。奥贝斯坦还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仿佛睡着过,又仿佛再熬过一个被夺走休眠的夜;只不过这个夜晚他碰到一个人,或旧,或新,充满欲望地爱抚他,甚至想要占有一位尚未送葬过亡夫魂灵的孀妻。

    如同那塔楼与围墙之外环伺的人群,还没有熄灭对先帝的尊敬,就等着撕咬即将爬上皇位的无辜孩子,分食由权力填塞的rou饼。

    这里有我在。今天有人跟他说过这一句。可谁能保证那不是一匹混入羊群的孤狼,只抢先机?

    吉尔菲艾斯大公齐格弗里德……若他不同于从前,不论向着好坏哪条路变迁,奥贝斯坦都有办法牵制他的行动。

    可如果他还是从前那个执拗的少年。

    一闪而过的红色胡须霎时浮现,他现在想起,虽有些苦寒处带来的成熟和沧桑,但反衬着一双蓝眼睛清澈得像北地终年难融的冰下海水一样。

    被毛皮般异物拂过身体时的感觉忽而苏醒,又急忙沉静。奥贝斯坦没有触碰过那些剃下的胡须,在这时总要生出错觉,是不是相同的——跟前面那个男人抚摸他的时候,是不是相同的。

    要说今夜宫中有何不同处,只多了一个边境之主,冒着千万里冰封而来的吉尔菲艾斯大公。

    他握了握仿佛抓得住那人头发的拳,但只有衣带缠着锦被,虚虚勾起实在的欲念。

    筋疲力竭的皇后在此刻无比期盼一场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