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洛阳旧梦（袁曹刘）

    第一百一十四章　洛阳旧梦（袁曹刘）

    刘备不知道荀令君为什么一直提到洛阳。当年洛阳还是大将军何进掌权，刘备和关羽、张飞、牵招等人去洛阳寻求机遇，想在朝廷找找门路。刚巧碰上司徒袁隗之侄袁绍广交豪杰，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前去应征，因此才结实了袁本初、曹孟德等人。

    其实刘备不算他们小团体核心成员，毕竟他是幽州人，但凭借其过人的交际能力还是迅速和这些西园校尉攀上了关系，其中和他最熟悉的当属典军校尉曹cao和何进帐下的都尉毌丘毅，和袁绍也有一些来往。袁绍和曹cao亲善，二人出双入对很是亲密，宛如亲兄弟一般，就像刘备和牵招、公孙瓒一样。他俩对刘备也很好，经常带他参与各种名士聚集的场所，刘备也顺利结识更多朋友，终于在朝廷有了一些人脉。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刘备觉得这对兄弟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奇怪，曹cao经常在酒后拉着刘备说一些讨厌袁绍之类的话，袁本初看刘备和曹cao的眼神也越来越微妙，带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笑容。刘备也没多想，只道是兄弟也会有吵架的时候，直到那一日，曹cao把刘备拉到墙角，他双目猩红地压着刘备的胳膊，直视着刘备的眼睛道：“玄德，你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杀了袁本初……会杀了他，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一起逃走——”

    逃走？刘备微微笑了笑，他不知道曹cao要逃到什么地方去。袁本初对曹孟德那么好，他才是孟德唯一的家，人怎么能离开家呢？他默默记下了曹孟德说的一切，不断宽慰曹cao，希望他可以和袁本初和好，然后提醒袁绍要多多关心孟德，努力让他们兄弟不再吵架。那时候袁绍看着刘备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感谢了刘备好心的提醒。后来好一段时间曹cao都没有再理会刘备，刘备知道他应该是听进去了自己的劝谏，欣慰地告诉左右自己干了件好事，让他们兄弟相亲相爱、一如往昔。

    荀彧听完这些故事，嘴角微微抽搐：“你……你就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吗？”

    刘备不解道：“哪里不对劲？”

    “呃……”荀彧委婉提醒，“你把曹公要杀袁绍的秘密告诉袁本初，就不怕本初谋害曹公吗？”

    “怎么会？”刘备神情平静，“他们是兄弟，是一家人，不应该谋害彼此的。毕竟我刚见到他们的时候，袁公对曹公非常好，我没有见到他对谁那样好过。”他笑了笑，“这俩人能有什么仇呢？”

    荀彧欲言又止，他不断思索刘备话里的讯息，当时的真相肯定不是刘备所说的这样……他试探问道：“那这两个人里，你更喜欢谁一点？”

    “当然是袁本初啊。”刘备毫不犹豫道，“他容貌俊美、折节下士，对待士人和我们这些游侠都非常谦和有礼，所有人都倾心敬重他，我也不例外。”说着他看向荀彧，微笑道，“当年的他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好，不……比你更好、更善良。”

    在刘备的笑容中，荀彧感受到了一阵极度刺骨的寒意和恐惧自内心攀升，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原来刘玄德在许昌玩过的这套挑拨离间，在洛阳已经玩过一次了。只是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之举……荀彧又问：“这些话你也跟曹公说过？”

    “肯定的呀。”刘备继续微笑，“我还经常跟曹公说，真羡慕曹兄能有这么优秀的朋友，袁本初看起来就像是能拯救这个国家的人。”

    “……那他说了什么？”

    刘备摇头：“他没说什么。”

    刘玄德不是故意的……刘玄德不是故意的……刘玄德不是故意的……荀彧感觉自己心脏快要裂开了，心中暗道：这个家伙……

    “我好像知道他们两个为什么决裂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刘备气不打一处来，“都是你的错，都是你让他们兄弟相残，你为什么如此狠毒？他们明明那么要好，你却盼着他们开战，你太坏了！”

    “肯定不是因为我。”荀彧否定道，“我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貌合神离很久了。袁公、曹公还有你，我不评价你们三个人的关系，你们谁能结束战乱都是好事，但袁本初肯定没有这个本事，他们父子只会让局势更加混乱，刘备，你的判断是错的。”

    “结束战乱？他们和好就能结束战乱，世上没有哪一股势力比袁曹合并更加强大，只要他们二人和好，我们就能一起回到洛阳，一起救这个国家，和过去一样……”

    刘备露出了怀念的神情，荀彧也怅然道：“回不去了……何进、鲍信、张邈、陈宫、韩馥、刘虞，袁术，还有你师兄公孙瓒，他们都回不去了，袁公和曹公自然也回不去。我也只能留在许昌，依靠着这个虚假的朝廷……再作周旋。”

    孔融、荀悦、杨彪他们还心怀国家，但他们老了，一群老人家掀不起风浪。一旦皇帝退位，对读书人而言不是喜迎新君就能平安无虞，盘结在旧王朝的势力会被连根拔起。陈群、郭嘉、司马懿，这些年轻人会形成新的势力，但他们从未去过洛阳，不会怀念那个风雨飘摇的旧王都，皇帝姓什么和他们毫无关系，更不可能与旧的家族共谋朝政。这些依靠豪强庇佑才能存活的家族，也可以轻易在豪强手中覆灭……

    刘玄德，这才是我不能逼皇帝退位的真正理由。皇帝一个人代表不了整个国家，在宦官、外戚、诸侯尽数覆灭之后，代表国家权柄的，是党人。没有军权的党人在豪强手中苟延残喘，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苟且求存；然而一旦让他们得到权势，被清洗的……将是豪强。

    一旦曹cao对皇族动手、清洗旧党培养新党，悬在他头上的剑就会落下来，看不见的绳索会勒住他的脖子。他如何对待旧党人，那些屈从的年轻人会默默记住这些仇恨，即使他们不认得回洛阳的路，也会把这股仇恨倾注在新王朝的每一个政策里，直到勒死所有人。

    这个见鬼的朝代、该死的时局、分裂的国家、永无止境的斗争、肆虐的贼寇、鲜血淋漓的战场，都该结束了……袁曹不能合为一股绳，我们不能死在袁绍刀下，绝不能让刘玄德的甜言蜜语蛊惑所有诸侯，让他们亲亲密密、和好如初。

    “刘玄德，你为什么一直说袁本初的好话、希望曹公投降袁绍，”荀彧笑道，“你是不是袁绍派来的探子？”

    刘备张大了嘴瞪着荀彧，过了好一会儿才把下巴抬上去、把嘴闭拢，他急促地喘气、夸张地大声道：“怎么可能！我只是不希望河北百姓遭殃而已。”

    “那我们遭殃就没关系吗？”荀彧指了指身处的庙宇，“我们许昌所有人，乃至整个兖州、豫州的人，全部遭殃都没关系吗？”

    “可是袁本初和曹孟德不一样！”刘备辩解，“袁本初不残害百姓，曹cao残害百姓，他们不一样。”

    “你说本初不喜欢残害百姓，我相信；那他儿子呢？他的三个儿子有的要杀父亲，有的要杀兄弟，你认为他们也绝不会残害百姓吗？”

    刘备捂住因为惊讶而不自觉张开的嘴，困惑地低头思考。荀彧停顿片刻，道：“你看，你身为豫州牧，并没有考虑过万一豫州被袁氏父子攻破、屠戮怎么办，只是一厢情愿地相信袁绍一定永远是好人。万一曹公真听你的投降袁绍，袁绍父子屠戮豫州，你会关心吗？会在乎豫州百姓吗？还是你只想为徐州人复仇，并不想让你管辖的豫州在这次战争中获得安全和胜利？”

    刘备痛苦地捂住耳朵，想要挡住荀彧的声音。

    “玄德是个游侠，游侠的特点就是有仇必报。你曾经亲历战场，忘不掉徐州百姓的仇恨，自然可以把仇恨集中在曹孟德身上，联络他所有敌人去击败他来复仇。一旦曹cao覆灭，青州兵哗变，在华夏每一寸土地上进行屠杀和jianyin掳掠，你不可能对每一个士兵复仇。到时候你的仇人从一个人变成了无数人，你要怎么向全天下的贼寇复仇？他们拖家带口、队伍里尽是些老弱妇孺，精壮男丁会率先四散逃亡，你会对这些剩余的妇孺老人动手吗？”

    “袁绍会想办法感化他们……让他们放下兵戈，成为良民……他能控制住这些人……”

    “笑话！”荀彧反驳道，“袁绍连自己的正规军队都控制不住，他手下的武将随时都等待着叛变的机会，你指望他去感化贼寇，还不如指望你自己。”

    “那河北百姓就该死吗？他们就只能等死吗！”

    刘备抬起头，泪光闪闪地看着荀彧。

    荀彧不敢直视刘备的眼睛，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刘备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的时候，他才轻声道：“……河北百姓不该死。没有人该为了统一被牺牲，可是统一总是伴随着牺牲，如果不想成为牺牲者，就只能牺牲别人。”

    刘备脸色惨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武王伐纣，流血漂杵，古往今来皆是如此……”荀彧轻轻叹气，“周朝八百年诸侯相攻伐，流血漂杵不止开国那一次，而是流了无数次……这片土地从没有真正安宁过，无论是正义之师还是残暴之师都只会没完没了地杀人、杀人、疯狂杀人。秦始皇纵有万般不是，能够统一国家、结束战乱也是好事，但他没有守住国土；只有高祖、文景之世时，这片土地才真的有生机出现，你认为高祖屠城也有错，但他建立的国家比任何一个时代都要好。随着武帝穷兵黩武亏空国库，这样的好时代也逐渐衰落……光武帝建立的国家不能和高祖文景相提并论，但也不差，到了我们这一代又变糟糕了——”

    “刘玄德，”荀彧歇了一会儿才说，“你太仁慈了，不适合乱世，乱世没有善恶，只有输赢，更没有亲朋兄弟。你这样爱干净的小鸟就飞去南方度过这个寒冬吧，不要让血溅到你身上、弄脏你的羽毛。如果还有余力，修整好你的翅膀，等春天到来之时，再飞去长安、洛阳……那里有国家长治久安的秘密，有一个让所有人幸福的梦……”

    “令君，你们这样是不对的，我不能认可……”刘备极小声道，“兄弟相残，手足相害，牺牲百姓，你们的策略都是错的……”他突然捂着脸哭了出来，“我不要和你们分开，不要……不要……”

    “袁公、曹公、公孙将军、还有我，我们四个都要死在这个寒冬了……”荀彧神情淡然，他的眼角轻轻掉下一滴眼泪，嘴角却微微扬起，“看看谁能笑到最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