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B：诸星大
他听到一阵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似乎是自己神经过敏，总觉得惴惴不安，简直像个女孩儿。他鄙视突兀地闯进自己内心的敏感情绪，平时他是个相当迟钝的人，要是连自己也感觉不妙，那倒霉事很可能已经溜到眼前和鼻子底下了。 门被谨慎的推开，进来一个打扮精致，高个子的二十来岁男性。这人留着时髦的短发，整齐的分开向后梳，穿着卡其色西装和棕色皮鞋；右耳扣上一颗耳钉，眉毛高高扬起，眼睛因为惊讶而瞪得又大又圆。他看起来十分有资本主义气息，上一次流川看见打扮精细得体的人推开这扇门，还是南烈找过来的时候。 他和南烈不一样。南烈衬衫上一朵朵扭曲的向日葵像是一只又一只眼睛，南烈情绪变化不大，话也说得很少，要是南烈感到激动或者生气了，也不大愿意叫他看出来。南烈面对他总有种羞耻感，他害怕他的眼睛，又渴望他的眼睛，他和他zuoai时，总喜欢紧紧抱着他，在他的眼皮上方留下湿漉漉的滑动的感觉。而这个人，神情舒张，五官英俊，不加打扮就已经足够帅气。要是论性吸引力，就是不花钱，使些手段，恐怕不少人也情愿同他在一起。流川认识这个人。 他和彩子在工位上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双眼无神的面对待办的表格时，要是突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紧跟着反响得宜的打招呼的声响，他就知道是诸星大来了。 在他印象里，诸星大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很会打人情官司，表情丰富，常常微笑。通常对方是调动员工情绪，制定计划，跟进项目的那个；而流川就是抱着废纸一般的资料堆慢腾腾地走来走去的那个。那笑容包含着职业性和鼓励意味，或许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好亲近吧，不过现在他已经笑不出来了。诸星大的表情很别扭，觉得尴尬，眼睛看向床单，脸还有点发红。 看见这副模样，流川突然被恶作剧的灵感攫住了身躯，他拿起手机对着诸星大的脸和旅馆庸俗的门扉拍了一张，咔擦，咔擦，诸星大猛地向他扑过来。那张英俊的脸流下心虚的汗水，他的手机被对方夺走，流川一下子又觉得没劲。有什么意思呢？上司是个不为人知的同性恋者，这麻烦又不是他本人想惹上的，他本来又没有了解他的意愿。流川露出一副扑克脸，诸星大拿着手机，身姿僵硬，双腿岔开跪在他身上，镁光灯从头顶照射下来，他能感觉到诸星大的身体因为激动而轻轻晃动着。蓦然间，那种因为虚荣心受到威胁的感觉而引发的冲动不见了，流川好奇地仰起头，他感到身体上的人似乎完成了某种妥协，而明显他是取得战争胜利的那一方，因为他察觉到了柔情的善意；对方弯下身，亲密的捧起他的脸，亲吻他的嘴唇，好像他还是个学生，还是个孩子那样。 他想推开他。不，停下，一时间他犹豫自己松弛的手掌是否要握成拳头，可是从对方的动作中，他知道他没有瞧不起他的想法，甚至暗示了一些喜爱和温柔。他觉得自己要是再拒绝，就实在是太任性了。诸星大身上似乎喷了香水，精致的上档次的味道，在那男人的怀抱中，他变成了一片蜷曲的桉树的树叶，变成了被风吹皱的湖面。他呼吸紊乱，对方脱去他的衣物，打开他的双腿，流川浑身变得又湿又热，像是从夏日的湖中捞出的男孩。 自从他和诸星大偶发性的干了那种事情，他每天上班都挺不自在，彩子和他聊起时装和电视剧的事时（一般都是她单方面地说，他单方面地听），他也显得越发的心不在焉。滑稽的是，诸星大留给他的现金他趁下班大家都走了以后还到人家座位上，而第二天这钱又长脚了似的走回自己的工位。他觉得自己搞砸了，犯了把职场关系和私人时间搅合到一起的低级错误，十分气恼，却没有可发泄的对象。生活中各种各样的男人和女人流川已经接触许多了，却始终没人能突破安全的距离，走到离他十分相近的位置，他的孤独在惹上麻烦以后愈发明显而引得他的注意。而且在这个当口，发生了一件十分讨厌的事情。 有一天他独自回家，把钥匙插进公寓的锁孔当中，却没听到鳄鱼拍打尾巴的熟练的声响。往常他要是一个人了，总喜欢把手放在鳄鱼头上，等那动物吃饱以后，会对着他眯起眼睛，流川就会感觉到安全、平和以及寂静。可是那天鳄鱼没有回应他，它似乎吃饱了，面对流川的招呼，它羞怯的爬到卧室里两颗颤抖的阔叶植株当中，无论流川对它抚摸或是做游戏，它都病恹恹的，两个星期以来，鳄鱼对食物兴趣不大，流川怀疑另有其人喂了它。 他满腹狐疑地换了钥匙和门锁。这是炎热的七月，绿化带长满了萋萋夏草，路边的芒果树果子熟了，泡沫般的白云在天边翻腾着，太阳是金黄色的，月光则特别朦胧。下午，一阵又一阵的熏风伴随着热浪，像人的手似的推搡地上的果实使它向前滚动，肥硕的芒果散发出腻而烂的食物香气，橘色大丽花迎着朝阳将自己粘稠的子房打开，粉尘和潮湿的花蕾被吹到空中，交配，生殖，生命的繁衍。诸星大不止一次的想要私下联系他，在公司，两人撞见时，他冷静地观察着对方的脸，讶异的发现那表情中除了些微的回避和不知如何是好，还流露出一种有温度的渴望。他从未感觉谁的视线这么吵嚷过，他不是自视甚高，可他觉得诸星大对他有种朦朦胧胧的好意。他想，那是个工作能力出色的人，可是也会办傻事。 这是一种献殷勤吗？ 他这个人要是有了麻烦或者苦恼，习惯独自解决，等难关过去了也不会向别人主动提起。从前（在现在看来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他有个混血儿似的粗鲁的红头发朋友，在他不打篮球，对他的朋友不告而别以后，他们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又漫长的争吵。流川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尖锐刻薄，咄咄逼人过，他不是本意要这样的，可那段时间他的心像一团激烈冲动的火，企图灼伤一切；他很不好受，封闭了自己，却学不会倾诉。他还没能哭呢。他始终认为，他能对自己的行为和选择负全责，而且在成长过程中他无数次独自克服碰到的一切难题，他证明了自己是有力量的，所以无法忍耐自己的软弱。他还是冲他的朋友发了火，最终他挂了他的电话，两个人谁也不理谁。从那以后他搬来东京，就真的没见到对方了。 因为这样，他生活上的细微变化没能被及时发现，他无意对彩子说鳄鱼和诸星大这档子事，要是有谁比寻常人稍微了解一点他的为人和他的内心，可能是三五不时、主动来找他的森重宽。森重宽的小说已经接近尾声了，要是两人都有空，他会在他结束工作后骑着摩托带他吃烧烤，去体育场跑步。流川总是跑得汗津津的，他一面听ipod一面跑步，而森重宽则像和他差了一个时代，带着笨重的md，宽松的白色背心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老土。他的细腻程度刚好够他注意到流川跟上他的脚步要吃力一点，所以他会放慢速度，要是流川跑累了，他也不介意陪他走走。 “你最近周六日都不去……”森重宽想了一下，脑子里没能浮现一个文雅点的代词，“不去做’那个’了。” 流川慢吞吞地沿着高悬的球场台阶向下走，两条漂亮的、强健的、裸露的小腿来回晃动，汗珠从表皮滑落，越发衬得他的脚踝和腿际生动而美丽。森重宽离开了一会，小跑着找他的位置，给他递过去一瓶冒冷气的饮用水，眼睛在流川的腿上扫了扫，最终像个傻瓜一样的别开头。 “熟客不在了。而且再做下去，又很麻烦。” “哦，你是说那个……” “对，对，那个穿花衬衫，留鬓角的人。” 也许是为了取材，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森重宽对他的客人很好奇，流川也会应付似的讲上一些。这很乏味，大多数人都并非特别的人，他们无聊，软弱，容易引起流川的不耐烦。 “那家伙说他要去中国。好像是生意上的事吧。” 森重宽的眼前浮现起一些穿清朝服饰、面色苍白的长辫子男人和满族格格扇面形状的黑簇簇的头冠，上面有各式各样的花卉，净是一些离奇古怪的东西。对了，还有骆驼，丝绸之路，他知道中国瓷器和茶叶，这个很出名。尽管在现代，大家吃的和穿的已经不大分辨得出他们背后的文化体系了，森重宽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的还是那开玩笑似的画面。中国人在他的想象中总是很保守的。 森重宽又问他为什么麻烦，流川含糊地说了一点诸星大的事，森重宽在脑子里加工又修整，觉得这两个人在追求他。他大体点评了一下，一是花衬衫是个商人，很可能为了利益的考量对流川不诚实，而流川又是个简单、直白的家伙；二是和同一个公司且是自己上级的人来往太麻烦了，相处起来有安全隐患。他宽松随意地和流川聊这个，不过当然了，感情的事也就那样，没什么好较真的。 这个小小的八卦结束后的第二天，诸星大把流川约到咖啡馆里。他握着流川的手，很真诚的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对他有好感，这人英俊的五官因为情绪和浮现的爱情而异常动人，他说他希望自己能追求他，两个人能否开始，有没有一点苗头或者机会；流川企图站起来走人，诸星大握着他的手掌，他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