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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我不由得想,看来我是该讨个老婆,不求别的,能真心真意跟着我过后半辈子就行。成个家,也有几个这样的孩子玩耍。一辈子就算有始有终了。

    白如锦又邀我在他家住,我忙回绝,白如锦便借给我两个家丁,一艘小船,一个装水的木桶,一桶清水。

    两个家丁带着船,清早过来接我出去荡一荡,我在外头吃了饭,或者捎带回家一些,到了傍晚,两个家丁再回白家去。

    眼下到处都是水,吃水却有些不便,到处的水都是脏水,全城的百姓都要划船带着桶到城外的山上泉眼中去接水吃。每家都备着两个桶,一个装吃的水,还有一个接雨水,澄清了之后洗涮用。

    白如锦道,等到水退了,要把院子里的井填上,重新打井,原先的井水已经被洪水污了,再吃容易得病。

    三夫人还安排人送了一箱炭条,一隻铜炉,两把壶给我。

    炭条封在一个铁箱内,防火。要用时才拿到铜炉内烧。两把壶一把大的烧吃的茶水,一把烧用的水。

    我一向爱喝茶水,白家送的那桶水喝了两天就没了。

    我带着桶坐船去山上接。山边停着一排排的船,白家的家丁给我指路,顺着修得平整整的山道可以一路到泉眼处。山道上都砌着石板,由城里的富户们凑钱修成,还专门有人带着推车在山道边招揽生意,我花二十文钱雇了一辆,有脚夫专门用车把桶推上山,装满水后再推下来,帮着抬到船上。

    衙门在泉水眼处派了几个衙役,到了之后先到衙役那里报上姓名,领个牌,按照牌号听衙役喊号接水。空地上还有卖茶水的棚子,可以边坐着吃茶边等。

    我刚在茶棚中坐下,就有个汉子凑过来,低声道:「这位爷,看你样貌打扮,就知道是位贵人,时辰金贵。我这里有个牌子,今天大早起领的,再等两三个人就可以接水了,你给十文钱当打赏,我就和你换换,要不你这一排,没一个时辰左右可接不到。」

    十文钱不算多,但我今天左右无事,多等一等无妨,就回绝了。等那汉子走远,推车脚夫才向我道:「幸亏爷刚才没买,这人是城中的泼皮,与其馀的几个人结成一伙,每天早上来排队领牌,再换给后面来的人赚钱花,换来的牌子,他再换给再后面来的,这么一天比我们推车使劳力赚的都多。衙役已经认得他们几个了,朝廷治水的大官要来,知府大人正要各方整顿来着,你若跟他换了,说不定被衙役收了牌,根本不让你打。」

    原来如此,看来发难民财一事,并非只有官商才懂得做。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我接水下了山,再坐船进城里。顺道在路边的船上割了块rou,称了两斤蘑菇,我厨房里的调料全泡进洪水里了,就再买了点盐糖胡椒八角粉辣椒末孜然面。

    我去北边大漠中收皮草时带了副烤rou架子,恰好搁在二楼没被洪水泡,今天回去后,在回廊上垂下钓竿,坐在铜炉边烤rou喝酒,应是十分愜意。

    卖蘑菇的老太太送了我个藤筐,刚好能把rou菜调料都搁在里头,我预备再去酒铺买一小坛好酒。船正向酒铺划,听得一旁招呼:「赵老闆。」我转头,瞧见白家的老管事与三夫人正在旁边的船上,想来是三夫人去铺子里查帐刚回。我回了个礼,三夫人旁边还站着个养娘,抱着那位小千金。

    小千金正在嚎啕大哭,声音颇响亮,我便又问了声怎么回事。三夫人苦笑道:「今天早上她非要跟着我出来,这会子就闹着要回家,张管事还有些事要到前面铺子中办,她就怎么哄也不依。」

    我道:「正好,在下要回家去,便让令千金先随这条船回府,然后再送我回去便是了。」

    三夫人道:「那怎好意思。」

    我笑道:「三夫人这是客气了,这条船明明是你家的船,你这样我可不好意思使了。」

    三夫人嫣然道:「赵老闆这样说,我们就不好意思推辞了。」遂让船靠了过来,我先接过孩子抱,养娘扶着三夫人也到了我这条船上。

    那孩子到了我怀中,在我肩头蹭蹭眼泪鼻涕,喊了两声爹爹,竟然抽抽噎噎地止住不哭了。养娘要抱回她,她扭来扭去地不愿,我道:「不然我就再抱一时。」养娘笑道:「她和赵老爷倒投缘。」我玩笑道:「乾脆给在下做乾女儿算了。」

    白如锦的小千金趴在我肩头,养娘帮我拎着刚才放在脚边的菜筐,小千金相中了筐中的蘑菇,咿咿呀呀地伸手:「爹爹,那个,爹爹,那个!」三夫人蹙起柳眉,轻轻打了一下她的小手,呵斥了一声淘气,小千金立刻嘴一瘪,我眼看她又要嚎啕大哭,到时候肯定是我的耳朵跟袍子受罪,连忙道:「小孩子么,就是淘气些才可爱。」腾出一隻手从筐里瓣了一头蘑菇,在袍子上擦一擦递给她,小千金立刻一把攥进手里,咧开奶牙尚未长全的嘴咯咯地笑了,就要把蘑菇往嘴里送。

    我连忙拦着,养娘笑道:「赵老爷真是惯孩子。」三夫人却压低声音向我道:「赵老闆,刚刚过去那条船,像不像条官船,船上那人,我看不寻常。」

    哦?方才我只顾着白如锦的小千金,还真没留意有什么船。经三夫人这么一说,我方才向她示意的方向看。

    定睛的一瞬间,正迎上两道视线。

    那是条有篷的船,篷是漆黑的乌篷,船身崭新,船上有四个船夫,寻常打扮,腰杆笔挺,非同一般。

    船首立着两人,其中一人穿着一身浅衫,端正冷峭,一丝不苟,单看身影气质我几乎要以为是张屏,但,我看了看那已回过身,去瞧别处的人影。

    就算不看脸,就算他的背影与以往差别再大,我也能第一眼就认得出。

    白如锦的小千金扭来扭去地用衣袖扯我的衣衫:「爹爹,爹爹。」

    我收回目光,向三夫人道:「那位别是钦差大人吧。」

    他是云毓。

    我随着船一道先送了三夫人母女回白府。白如锦不在,三夫人客套地留了一下,我客套地拒了。

    从白府折出来后,我在道上捎了一小坛酒,回小楼中支上烤rou架子,喝酒吃rou。

    刚洗了rou正在片时,天上又下了阵急雨,浇在水面上别有一番趣味。我生好炭火,铺些rou在架上,再去倒酒。

    承州这里土產的酒本都是黄酒,酒坊里也仿些京酿酒、竹叶青、杏花酒之类的来做,味道都不大地道。像我买的这一坛,就是承州口味的竹叶青,透着一股软绵绵的淡甜气,可惜黄酒性暖,现在虽然发了水下着雨挺凉快,到底还是三伏天,我烤了一炉羊腿rou,要是再灌上半斤黄酒下肚,火上加火,嘴边不知道要起多少个燎泡。

    等到八月十五的时候,倒是正好喝黄酒吃蟹子。八月十五那会儿,我大约到了东边靠海那块儿了,有新鲜海蟹吃,可以从这里带两坛土產黄酒捎着。

    此时阴云压顶,天色昏暗,簷外雨如帘,凉风携着一两点雨水偶入楼内,别有一番自在意趣。我当年曾嫌文人泛酸,觉得他们坐在一间破屋中,对着一畦刚施了肥的萝卜都能做出一篇诗赋,着实矫情。现如今我吃着烤羊rou,看着外面满眼的雨和水,自觉颇为风雅,与他们亦相差不远。

    酒壶里的承州竹叶青用今天刚接的山泉水湃上,入口也挺别致。要是再有切得薄薄的西瓜片,用冰镇上,或是冰镇的乌梅汁解油腻,那就更好了。

    之前看见了船上的云毓,本在情理之中,不觉得有什么。

    我只是没想到,这三年他竟然变化如此大。大约和皇上龙马精神,添了几个皇子有关。

    他与啟赭,註定这辈子都要活得不容易。横竖容易不容易,如今与我再不相关了。各人都过各人选的路。也许旁人看来不容易,自己正觉得乐在其中。

    不知那一见,云毓有无认出我。现在世上已无瘸子怀王承浚,只有商贾赵财,造不了反,覬覦不了皇位。就算他看见了,也没什么好替啟赭不放心的。不过也难说,说不定就会猜我实际遁逃在民间贼心不死,仍然勾结秘密势力企图东山再起。

    到时候又是带着一群官差冲上来,枷锁一套,铁镣一栓。

    我诈死遁逃一出,可是实打实的死囚越狱,欺君大罪,假如能坐实,牵回京城只有砍头一项了。

    如今明面上,怀王自尽,宗王醒后,皇上赏了个清白名声外加座大坟墓给我。可谁知道,这些人心中又会怎样想。

    死人,怎样都放心,怎样的表面文章都能做。这个死人若要变成活人,就尷尬了,连诈死都能做,秘密势力越发坐实,说不定会立刻下令隐秘地把我给喀拉了,死人还是真正地变成死人才让人放心。

    眼下正在洪水中,不好跑路,索性静观其变。

    云毓如今是在工部而非刑部,此番是来治水而已,真是再好不过。他若真看见了我,心中起疑,必定会暗中观察几日,再加上公务繁忙,书信传递不便,我这里可退的馀地依然很大。

    从承州出去后,我还是先去东南那边捎着货出个海,去爪洼国之类的地方避两年风头稳妥。

    当年我娘曾同我说,但凡有嫌疑牵扯到皇位,绝对没什么好结果,不论忠jian,都不可能容得下你。我还不全信,到了后来,才发现我爹和我两个,都不如我娘一个女子看得透彻。

    那出卧底戏,成了场笑话,到最后还是她老人家给我安排的一条退路换了我条命。

    说到遁逃这事,是有些对不住柳桐倚。我当时审度形势,除了啟赭外,负责此事的官员中,最精明厉害的莫过于柳桐倚,领头的也是他。只有糊弄住柳丞相的眼,我方才能成功跑路。

    于是我便在柳桐倚面前演了场苦情戏,相当逼真,的确糊弄住了他。

    任凭再精明厉害的人,亲眼看着一个人喷血暴毙,头也会暂时昏一下。

    怀王府里没什么秘密势力,倒的确有两个高手。就是张萧和曹总管。

    张萧本名邵奉,曹总管本命岳肃,两人都是昔日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江洋大盗。邵奉善易容,岳肃善轻功地遁。

    中州大旱时,邵奉扮成钦差假传圣旨放粮。舒城瘟疫,官兵封城让一城百姓待毙,时岳肃在舒城外做草寇,遂到皇城珍宝阁中,剪了帝冠上的珠掛卖钱买药賑灾,还在珍宝阁中糊满了舒城岳肃替天行道的字条。两人均被官府重金缉拿,先后逃亡边疆,竟然都投在我爹帐下当兵卒。我爹佯作不知。

    后来蛮夷进犯,邵奉假扮敌军副将潜入敌营,斩了敌首。岳肃勘察地势,带兵卒百馀打通小路,使得偷袭敌营之计得以成功。蛮夷大败。可惜这一役使他两人行藏暴露,后来我爹使计,拖了两具尸首让邵奉易容,只说他二人已死,方才蒙混过去。

    他两人从此隐姓埋名,在怀王府中做管事。一做几十年,竟然连我都不知道。

    写《白玉神剑》的那位西山红叶生当时还是个无名文士,拿他二人做参照写了一本《乱世盗侠》,以此成名,方才有了之后的《白玉神剑》等等。

    只是在书中,为衬托侠义形象,不免对人物颇多润色,把邵奉和岳肃两条识字不多的朴素光棍汉子都写成了风流倜儻,身侧无数痴心小姐美貌侠女鶯围燕绕的英俊侠少。两位侠盗遇害后,还有痴心的丞相家小姐一名,公主一位殉情追随。

    我小时候不知道张总管和曹总管的身份,从书坊中弄到一本《乱世盗侠》,看得如痴如醉,唏嘘不已,其中有一场岳肃和公主的楼台会,缠绵悱惻后,更有段火辣辣的情事,我一面吞口水一面看,太过忘我,不幸被我爹抓获。他坐在廊下兴致勃勃地翻阅,边看边大笑不止:「扯诞扯诞!」

    我娘横他一眼道:「孩子面前,说什么粗话呢。你正经应该把书拿去给老张和老曹看。」

    我爹頷首:「娘子说得极是。」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把书中的几页纸折了个角,夹着书乐颠颠地走了。

    直到我娘快过世时,才将邵奉和岳肃两人的真实身份告诉我,并且向我道,你和你爹有些毛病一样,我数年前便为你留了条后路。这两人可保你平安。

    我却没曾想过真的要用她老人家给我留的路。那药丸我放在内袍领中的暗袋内,本是打算万不得已时用它救云毓,没想到还是我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