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请回神殿

    新天条出世，杨戬功成，世人对其褒贬不一，有的说他忍辱负重大义凛然，有献身三界之心，有的则说他包庇亲妹，逆天犯上，暗度陈仓，如此尔尔，不过闲言碎语，且不说落不落得到杨戬耳中，即使被他听到，也不会在意，更不会追究，流言蜚语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如今的要紧事，是整理出新天条，在新旧天条交替时镇压住下界作乱的妖魔。

    因此杨戬在前不久便派遣梅山兄弟和哮天犬赶往下界，与各地真君庙驻守的草头神一齐稳住群妖，他在真君神殿日夜不休地将新天条整理成册，三天完成，这三天来有不少妖怪被抓进了神殿的私牢中，有些罪大恶极的则直接推动斩仙台斩首示众，以儆效尤，风气也正了不少。

    哮天犬回禀时，说捉拿的妖怪中还有不少是沉香的功劳，杨戬只是微微一怔，待哮天犬离去后脸上浮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多是赞许，还有些许忧愁，不知从何而来。

    天庭朝会，灵霄宝殿众仙齐聚，玉皇大帝乘祥龙仙雾而来，二十四仙娥仪仗随行，仙娥衣裙飘飘，手持宫灯，神情肃穆。

    杨戬身披蟠龙黑氅，银铠加身，三山飞凤冠束发，丰神俊朗，神威赫赫，他神情淡然，青松一般立在宝殿中央，微微垂眸，不视君王，将整理好的新天条呈递给玉帝，拱手道：“小神已将新天条整理成册，共三千四百五十八条，卷分二百，请陛下检阅。”

    玉帝一看到这么多字就头疼，粗略翻看一眼便让人将天条刻到欲界天规柱上，并大肆褒奖一番杨戬，言他此次立了大功，杨戬不过谦虚规避，躲开高帽，并无趣味，其实玉帝心知肚明，新天条由女娲放在华山之心，她必然早就知道后世有人会劈山放出新天条，这场纷争不过是上古大神意料之中的事，恰巧杨戬和沉香成了局中人，一个推波助澜，一个执意劈山罢了。

    玉帝将一个锦盒交给杨戬，并说：“这是娘娘下凡前说要送给沉香的礼物，你现在也得了空，就去华山把东西拿给他吧。”

    这里提一句，新天条出世后一切尘埃落定，王母自知掌权多年，跋扈专断，实在是自身的过错，便自请下凡历劫，尝尝人间烟火，命地府无需给她什么完满美好的人生，八苦尝遍即可，昆仑镜去未来往过去，将她送往五国攻秦之时，生在砀郡单父县吕家，其名——吕雉。不做细说。

    “是，小神明白。”杨戬道。

    “这个……朕还有一事要跟你商谈。”玉帝拉了个长音，继续说：“沉香现在法力无边，又勤勉能干，朕这些日子对他除妖之事也略有耳闻，想着此等人才放着可惜，又不能让人家白白为天庭办事，就想给他封个官职，届时调遣兵将也方便，杨戬，你认为呢？”

    杨戬微微挑眉，腹诽这玉帝竟然能如此为旁人着想，加官晋爵是假，恐怕为天庭加设人才是真，玉帝细细观察杨戬的表情，便知道他在心里说自己坏话呢，登时嘴角抽搐了起来，再怎么说他也是沉香的舅姥爷，还能整日想着怎么害他？

    “启禀陛下，沉香资历尚浅，不过二十有余的年岁，还不足以在天庭任职，倘若如此，想必会遭来诟病，更会让沉香居功自傲，气充志骄，实在不妥。”杨戬回绝道，他其实一直想让沉香有一番作为，不再浑浑噩噩度日，按理说他若是在天庭谋得一官半职也并未坏事，可官场如战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沉香虽然聪慧机灵，但心机不重，若与这些历劫千百年的神仙想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这般心力交瘁的差事，他哪里舍得。

    玉帝一抬手：“诶……杨戬，你这话说得不对，朕虽与沉香只有几面之缘，但也了解几分这孩子的心性，他不是傲世轻物之人，说来，他与你也有几分相像，是个好孩子，封神立庙也是迟早的事，你这个做舅舅的可不能阻人家的路啊。”说罢，他笑了几声，意为玩笑。

    杨戬见推辞不过，便应下，只是使了个缓兵之计，言到沉香还需历练一番才能任职，玉帝也没反对，笑呵呵地应下了。一番周旋之下，众仙退朝。

    灵霄宝殿外，嫦娥叫住了杨戬，哪吒本想跟杨戬打个招呼，自昆仑山误会解除后他还没有好好跟杨二哥道歉，可看二人走到一处又知不好打扰，便与李靖退开去往南天门，想着改日再说。

    “仙子有礼，不知仙子邀杨戬前来所谓何事？”杨戬淡问道。

    嫦娥见他态度冷淡，不由得心慌起来，她合在广袖中的手微微收紧，斜垂着眼眸复又抬起，看着杨戬英俊的脸庞，顿时有些失神，良久，道：“杨戬，新天条出世，那其中有关姻缘的条例……”

    她话有留白，杨戬却清楚她的想法，他第一次知道嫦娥，是在母亲怀中听了嫦娥奔月的故事，他仰慕月宫中清冷华贵的仙子，付诸了中秋团圆时的思慕之情，后来母亲死于金乌之下，他于月宫见舞落泪，想起了自己受尽苦楚的母亲，他恋嫦娥多年，却在那日孙悟空一行人借玉树之事羞辱他于灵霄宝殿时恍然大悟，这种恋，并非爱，而是失去母亲后痛苦孤寂的心需要宽慰，一如人间士族官场失意时，遥感望月一般。

    “仙子，前尘往事不必再提，杨戬如今一心管理新天条，护佑三界太平，分身乏术，对仙子也再无非分之想，还望各自珍重。”

    嫦娥脸色顿白，心中却觉得如释重负，“你……不喜欢我了吗？”

    杨戬：“是。仙子姻缘不在杨戬，您心中一直思慕眷恋之人是谁，是谁每每在仙子落寞之时宽慰仙子，其实仙子心中早有答案。”

    闻听此言，嫦娥释然一笑，道：“是我走了死路，多谢真君为我疏解。”

    “杨戬，那我们以后……是否可以如寻常好友一般？”

    杨戬莞尔，道：“这是自然，仙子与杨戬一家交情颇深，更别说这几年来一直庇护着沉香，此等恩情杨戬一直铭记在心。”

    “说到这个……我却实在惭愧，没帮上什么忙，还误会你那么久。”

    二人谈了一阵，便各自回府，杨戬也收拾一番，前往华山。

    飘渺云雾直飞山巅，只见华山半插天宫，仙鹤环绕，奇兽群饲，仙藤盘旋老树，喜鹊绕山长鸣，一片青葱祥和，绿意盎然，杨戬按下云头靠近山腰。

    圣母庙外的小溪边，杨戬看见了沉香。

    沉香一身苍黄劲装，腰间别着把小斧，光洁白皙的前额有些细密的汗珠，他拿着水瓢往水桶里舀水，皓腕一翻，清澈溪水便透过他的身体倾泻而下，杨戬看了，心中欣慰，因为沉香总算不比以前急躁，变得有耐心许多，可思绪转圜之下，更多的还是心疼，沉香就是用那样纤细的手腕转动神斧劈开的华山，倘如摒弃他一身的法术学识，这单薄的背影，一握就好似能折断的腰，哪里不彰显着他的纤弱？可偏偏就是这样纤弱的人，流过汗流过血流过泪，志气高涨过也倾然颓废过，旁人一辈子都吃不了的苦，他三四年便全部吃下，实在令人怜惜。

    沉香看着满满当当一盆水，心满意足地甩甩手，再将水瓢扔进桶里，正准备提着水桶回家，却有人先他一步，沉香懵然看去，桶把上握着一只强劲有力的手，黑色外纱倾覆，却没落进水里毫分，再往上看，是披散在肩头后背的微鬈长发，和一张俊美的脸，一双滟滟含情的桃花状眼眸盛满了笑意，既慈祥又温和地看着他，他背光而立，周身都笼罩着神明的光辉。

    “舅舅！您怎么来啦？”沉香心中大喜，眉开眼笑地就靠了上去。

    杨戬知道这孩子是个不计前嫌的主儿，昔日他杀他亲眷好友，他都只要他认个错，往后就还能一起生活，说来柴米油盐这样的日子他何尝不向往，但唯有一个责任无法推卸，否则……

    今日看到沉香与他如此亲近，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欢喜，沉香……到底是最重感情的，可这恰恰也是他的软肋。

    “舅舅得了空闲，便来看看你们。”杨戬抬手，拿袖子擦去沉香额头的汗珠，微笑着说。

    沉香高兴道：“那我们回去吧，娘很想舅舅呢，新天条才出来，娘想上天探望舅舅却怕您繁忙，不好打扰。”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舅舅，还是我来提吧，我是晚辈……”

    “沉香，客气便是疏远，舅舅不喜欢被你这样对待。”

    “我没有疏远您啦！”

    杨戬摇头失笑，一手揽着沉香的肩膀，一手提着木桶往圣母庙去。

    圣母庙中桃花如昨，如陷粉雾中，芳香馥郁，清雅沁心，喜鹊黄鹂飞跃枝桠之上，欢快嬉戏，上有袅袅炊烟，饭香清甜，人间烟火不过如此，杨戬大致看了几眼，心知这一家三口生活得不错，便放下心来，他按照沉香的指示将水倒进水缸里，随后听得沉香朝屋中喊道：“爹！娘！舅舅来啦！”

    “二哥！”三圣母一袭水蓝色流仙衣裙，金簪盘成温婉的发髻，虽已为人母人妻，见到杨戬却还是保持着少女的活泼。

    兄妹二人亲昵地攀谈一阵，尔后刘彦昌也出来了，他身上套着围裙，带着点油烟味儿，一看就是才做完饭，他与杨戬打了照面，朝对方拱手作揖，有礼有度，但皆是无话可说，一时僵住了，尴尬如斯。

    刘彦昌对杨戬有些复杂，一方面，杨戬为了他们一家的确付出了很多，不惜一切地教导沉香成才，为了不让三娘被天庭追究而欺上瞒下，为了新天条差点儿送了命，他又对沉香如此宽厚，可另一方面，杨戬确实很恨他，曾将他活生生打死，对他和三娘的婚姻也是百般不满意，二人的关系一直无法缓和，他也知道杨戬是看在三娘和沉香的面子上才对他礼遇三分。

    沉香看看杨戬又看看刘彦昌，随后笑呵呵地和稀泥，扬起笑脸对杨戬说：“舅舅，您一路很劳累吧？饭都做好了，快进去一起吃吧，不知道您要来，也不知道您爱吃什么菜，不过爹的厨艺很好的，您一定喜欢。”说着，已经和三圣母一左一右拉着杨戬进屋了，直接绕过了刘彦昌。

    杨戬任由母子俩牵着，心尖早已柔软。

    门外的刘彦昌像是吃了苍蝇一样，好像全家就他一个外人。唉……没办法没办法，谁让三娘和沉香一向崇拜杨戬。

    饭桌上，杨戬将王母送给沉香的礼物交给了他，并不作细说。

    是夜，薄雾倾散，凉风习习，初蝉叫声稀微，藏在密叶中淡淡远远的，也就听不见了。沉香坐在自己屋子里的长桌上，百无聊赖地捧着本书读，看天色已晚就打算上床就寝，才要解腰带就听到了三声叩门，赶忙收势去开门，看到来人立刻甜甜地唤了声：“舅舅！”

    二人相靠而坐，洽谈了一番，末了，杨戬挥扇一变，变出三样东西——一块质地莹润的青莲玉佩，背面刻“沉香”二字、一个香囊，由启示宫织女的晚霞丝所绣，内里放置桂花焚檀，能够安神助眠、最后则是一把尖锐的雷神长枪，是鲁班所造的神兵，锋利无比，重达千钧。

    杨戬看着沉香呆呆的表情，不由发笑，“来，站起来，舅舅给你戴上。”

    沉香乖乖地站了起来，杨戬拿来玉佩和香囊，仔细地系到沉香腰带上，一边系一边说：“舅舅错过了你三次生日，今天给你补上。”

    系好后，杨戬将沉香重新按回座位上，眉眼含笑不失认真地对他说：“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祝福语也得补上，不能亏欠了我们沉香。”

    沉香鼻子一酸，心中五味杂陈，舅舅对他越好他越觉得愧疚，悲绪陡来，激得他落下泪来，“舅舅……”

    “哭什么？”杨戬一直以来最看不得沉香的眼泪，他承认自己会无措，但不得不伪装成从容的模样，他眉峰轻蹙，拥沉香入怀，指腹轻柔擦拭他的泪珠，柔声道：“怎么几年不见，倒变成爱哭鬼了，嗯？”

    沉香窝在杨戬温暖的怀中，倔强地摇头，静默了一会儿后道：“舅舅，您伤好些了吗？”

    杨戬知道沉香问的是昔日华山之上，他遭王母暗算时受的伤，闻得沉香关心自己，不由满足一笑，道：“已经彻底恢复了，不必担心。”

    “那就好……”

    既然话里暗示到了王母，沉香自有话说：“舅舅，王母娘娘送我的礼物是一颗仙丹，我想给爹服下，然后用我这些年积累的功德，渡化他成仙，可以吗？”

    杨戬心有所思，如今新天条才付诸实施，其中有关姻缘自然是所有人比较关注的一项，其中相关条例表明，仙凡相恋，此凡人若有仙缘能够修炼成仙，则入天宫，若无仙缘便老死凡尘，转世投胎，但仙人不可找寻其转世想着再续前缘，否则便是触犯天条的大过，王母送礼不授奇珍异宝，只给仙丹，不符合她奢靡的心性，恐怕她也猜到沉香得了仙丹一定会渡化刘彦昌，心中也有此盘算。

    杨戬笑着拍拍沉香，道：“当然可以。”

    “其实王母娘娘也有这个意思，对不对舅舅？”沉香问。

    杨戬暗叹沉香长大了，也会揣度几分人心，不知是福是祸，对沉香的话，他没有否认。

    “沉香，舅舅还有一事想要同你商量。”

    “嗯？您说便是。”

    “舅舅想，将你接回真君神殿，教你功法，授你诗书，好不好？”

    沉香有些意外：“您为什么突然这样打算？”

    杨戬：“你虽跟随孙悟空修炼，又吃了仙丹法力大增，但终究经验太少，作战不够纯熟，舅舅想让你学得更多些，法术更上一层楼。还有诗书，从前那五千本书你是全都背下了，但释文解意仍旧没有参透，会武轻文招致有勇无谋，所以舅舅想亲自教你，你不愿意吗？”

    沉香摇头，“不是的舅舅，只是您平时那么忙，还要教我的话，不会很累吗？”

    杨戬一怔，随后拥紧了沉香，道：“当然不累。乖孩子，舅舅会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你，舅舅什么都给你……”

    “沉香，舅舅知道你才和爹娘重逢，对他们很是牵挂，你若要助你爹成仙的话也需要时间，这样，舅舅等你一百年，一百年后舅舅再来接你，恰好我也利用这段时间将手头的事情忙完，好不好？”

    沉香自然不会拒绝，只默默地点头。

    杨戬嘱咐道：“这把雷神枪一如其名，出招时雷霆万钧，威力极大，你一直以来所用的兜率宫小斧是短兵，遇到长兵器难免吃亏。这一百年里，我会偶尔来看你，教你一些使用雷神枪的方法，其余的还需要你自己参悟，好不好？”

    “嗯……谢谢舅舅，我会努力的。”沉香知道舅舅对他的第一个考验便是这把雷神枪，方才人兵共鸣时，他很轻易地就发现，这神兵不是个好脾气，天界第一神匠打造的兵器，实非寻常之物可比。

    沉香从杨戬怀里坐起，脸微微热了，杨戬见状，笑问道：“为何脸红？”

    沉香摇头，嘟囔着：“就是在您怀里待久了，有些不好意思，您……从没有抱过我，所以……”

    杨戬轻笑，又觉得愧疚，他目光宠爱，微凉的手背贴上沉香热腾腾的脸蛋，温柔道：“那舅舅以后多抱抱你，好不好？”

    沉香的脸这下子更红了，不自在地揪着自己膝盖上的布料，怯生生地点点头，杨戬见了，知道他脸皮薄爱害羞，心中越发疼爱得紧，一笑便过去了，夜已深，他让沉香早些休息，便离开了他的房间。

    三十三重天之上，杨戬腾云驾雾来到真君神殿，重着那身庄严的银铠黑氅，殿门打开的声音沉重，门前站岗的天兵拱手迎主，杨戬略应了一声，便回到殿内。

    哮天犬打了个滚儿，从原形变成了人身，握着把骨头形状的武器，蹲到了杨戬脚边，杨戬随意伸手摸了摸哮天犬的头，眼底沉静如水。

    “主人，新天条出世，西海那位三公主也该放出来了，西海那边最近派人往我们这儿探口风呢，您看？”

    杨戬顿住动作，道：“让西海龙王写封奏折给我，我瞧了再决定。”

    “是，主人，我这就去安排，还有……”

    哮天犬又说了几件公事，杨戬一一记下，准备一件件去办，这段时间是过于忙碌了，梅山兄弟被他派下去办事，整日整日不见踪影，三界各地都需要整顿，他自己也忙得脚不沾地，连去华山探望亲眷都不能逗留太久。

    杨戬换了常服，正要去一趟太行山，临行前对哮天犬说：“你安排人把偏殿收拾出来，打扫得亮堂些，里面的陈设等我回来亲自布置。”

    “主人，您正殿住得不习惯吗？”

    “不是，是沉香过段时间要来住，他年纪小，不喜欢昏昏沉沉的环境。”

    哮天犬一听，耳朵竖起来了，道：“是，主人，属下这就去安排，收拾好了就去太行山找您。”

    杨戬没再多说什么，腾云往太行山飞去，飘渺云雾中，琼楼玉宇时而擦过他的眼睛，他头疼地叹了口气，看来实施新天条，任重而道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