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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柳桐倚在船舱过道拐角处低声问我,「要如何招待?」

    我瞥了一眼那道半开的门缝,「避开大概忌口就行了,你应该知道的。」

    柳桐倚苦笑,「我如何知道。所以方才来请教赵老闆你。」

    我低声道:「然思你应该陪宴甚多,府上也没少接过驾吧。」

    柳家世代高官,出过皇后,是忠心耿耿的清流,柳桐倚更与啟赭一道合计着对付当年以我为首的jian党,虽然亲厚必定远不及云毓,可对啟赭的喜好脾性,亦应瞭解一二才是。

    柳桐倚道:「实不相瞒,昔日家中承蒙恩眷,于先代几位喜好略知一二,可如今这位,与先代不同。家中不曾接驾,偶尔奉命陪宴,更难知喜好忌讳。」

    我当年常听到些私下议论,说啟赭比之先帝,样样皆强,唯独不如先帝简朴。这话我也赞同。怪只怪太后是个挑三拣四的女人,对儿子太娇惯,把他惯得什么都挑。昔日啟赭是太子时,到怀王府中来一趟,全府上下都像迎接敌军来犯一样一丝不敢懈怠。坐的吃的用的,样样不能出差错。最后乾脆把正厅后隔着偏厅的那间屋子专门佈置出来供太子来时做休憩之处。

    说到啟赭的忌讳,不是一般的多,我记得当年怀王府上有本册子,密密麻麻记的全是他不吃不用不碰的东西。据说长大之后,为了明君风范,改了很多,我也不知如今他忌讳什么不忌讳什么,只能约莫和柳桐倚道:「葱薑蒜之类,做菜时当放就放,但菜好之后一定要把葱末薑丝都挑乾净。鱼只要腮下两瓣蒜白rou和侧腹上的,万不可有刺。口味淡些,最好无辣,夜已深了,不要甜食……」

    柳桐倚一一记下,亲自去后厨吩咐。

    我折回那扇半掩的门内,啟赭正在和万千山说话。

    万千山正在道:「……布料生意这块,利润极高,可惜一层层需要打通的关节太多,所以当年在下思虑再三,还是选了贩贩石头玩器。似令叔侄这样各样买卖都做,又是更宽一番的心胸了。」

    啟赭道:「生意上的事情,我碰的不多,都是家叔在做。」

    万千山道:「像少公子如此资质,上手一二年,必定青出于蓝。」转头和我笑道,「我这样说,赵老闆不介意吧。」

    我道:「怎会,怎会,万老闆这般说,是太抬举我了。」

    我本以为万千山和那几个疑似西贝货的东瀛女子都是啟赭的探子,但看此时谈话的形容,又不像。如果万千山是探子,啟赭必然不会和他在此处一道做戏。

    我进了房中,道:「厨下正备着宵夜,片刻就好。」

    万千山很识趣地起身,「哎呀,不早了,在下先告辞了。此行同路,改日靠岸再来拜访。」

    我寒暄着留了留一同吃宵夜,来往几句后,送万千山离去。

    待我回到房内,啟赭负手站在桌前,当时他在街上驀然出现,我始料未及,只能引圣驾到柳桐倚船上,直到现在方才是可以敞开说话的时机。

    恰好此时,柳桐倚端着茶水进来。我关牢房门,柳桐倚放下茶水,行叩拜礼,我也跟着跪下。

    啟赭道:「罢了,此处不便行大礼,柳卿和皇叔都起来吧。」缓步踱近了些,「张屏当日的猜测果然不错。皇叔诈死。柳卿,有人曾见到张屏在皇叔诈死之后深夜到你府中。皇叔诈死出逃,有你暗中协助。」

    柳桐倚再度跪倒,平静道:「草民罪犯欺君,罪该万死。」

    我立刻道:「皇上,当日诈死之事,草民有意在柳相面前做戏,蒙混过关。之后事情,乃我一人所为,与柳相的确没有丝毫干係。」

    啟赭笑了:「柳卿,苏州芹菜巷那个院子,是你的吧。」

    芹菜巷?这正是我逃出京城后暂时落脚的地方,我缓缓看向柳桐倚。

    我诈死醒来后,便发现自己在一处僻静的小院,院中只有张萧和他师父。我没有主动问这里是何地,只从后来两人的言谈中得知,已身在苏州,小院所在的这个巷子,名叫芹菜巷。

    那个院子不是张萧师父的么?怎么会变成了柳桐倚的?

    我尚在昏乱中挣扎,啟赭又道:「柳卿,你虽犯了欺君之过,但皇叔因此得免死于冤屈,朕的大错总算还有补救的机会。功过相抵之后,你仍有大功。」再上前两步,弯腰扶起柳桐倚。

    「然思,这几年,没有你在身边,朕日日夜夜,不得安心。随朕回朝吧。」

    柳桐倚躬身道:「皇上,草民已……」

    啟赭一把扣住他的手,「然思,朕与你之间,难道还有间隙二字?当日你执意离开,你该知道,朕放你走,是多么的不得已。」

    我看着眼见的情景,不由自主,头壳有些发虚,按理说,我这个岁数,还不到眼花的时候。

    啟赭握着柳桐倚的手臂,凝视着他的双目。

    「这几年,朕已添了几个孩子,你依然未娶。朕……遵守了三年前对你承诺。只是楚寻执意出家,朕就安排他到普方寺诵经了。然思,三年已过,你是不是也该回到朕的身边了?」

    柳桐倚道:「草民初蒙皇上如此抬爱,惶恐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啟赭皱眉,「然思,难道昔日朕对你不够好?」

    柳桐倚道:「柳家数代承蒙圣恩,昔日皇上待草民,更格外恩重。只是草民行事拖遝中庸,并不适宜为官。譬如张大人这般行事果断,雷厉风行者,更能辅佐皇上使天下大盛。」

    此刻情形,却有些玄妙。

    我本以为啟赭与柳桐倚之间有些什么,但看柳桐倚言谈举止,又不像有些什么。

    柳桐倚一提到张屏,啟赭的神色僵了僵,「朕觉得,他比不上你。」

    柳桐倚道:「张大人行事有独特之处,但清廉刚正,敏锐善察,堪称朝廷栋樑。」

    啟赭绿下脸,「罢了,什么人该放在什么位置,朕清楚得很。张屏主司刑部或大理寺足矣。呆在丞相之位上,他难受,朕看着他也难受。」

    看来啟檀所言不虚,这几年,张屏把啟赭折腾得够呛。

    啟赭再看看柳桐倚,「算了,朕此刻说什么,恐怕你也会婉辞,反正朕今日就歇在这里,你可以先慢慢考虑。」总算是松开了柳桐倚的手臂。

    柳桐倚却变了顏色,向我这里看了看。我知道,他是因为那句「朕今天就歇在这里。」

    可我此刻不方便说话,只好无奈地回看柳桐倚。最后还是柳桐倚开口问道:「皇上,草民斗胆询问,护卫何在?」

    啟赭道:「哦,朕让他们不要打扰朕与然思……」阴森森向这边瞄了瞄,「还有皇叔谈话的兴致。邓覃正带着他们在附近。」

    柳桐倚的表情这才稍微缓了一点。

    邓覃是昔日御前护卫中的副领,看来这两年升了,此人沉稳寡言,是个办事牢靠的人。

    柳桐倚躬身道:「晚膳片刻后便送上,草民先去让人预备舱房。」

    啟赭踱到床边,摸了摸床帐,「然思的商船甚是雅致,不必太过费事,朕看此间房就不错。」

    柳桐倚再看向我,因为这间舱房是我的。

    啟赭在床边侧回身,左右打量,「此房似乎有人住过。」

    我只得道:「皇上,此乃草民的舱房,不堪招待圣驾,还是让柳……柳老闆另佈置一间。」

    啟赭在床沿上坐下,「朕就住在此间。」

    柳桐倚待要再劝,我暗中一拉他的袖子,道:「那请皇上权且品茶休息,容草民与柳老闆先告退片刻。」

    啟赭嗯了一声。

    柳桐倚与我一道退出舱房,又在僻静的拐角处低声道:「房中并无服侍的人,怎么办?」

    我道:「你我二人出来正是为了此事,你立刻命人到甲板上去,喊‘赵公子的随从可在’便会有人过来,领到房中服侍便可。」

    柳桐倚頷首,匆匆去办,少顷后,果然船工领了一个人来,五十来岁年纪,穿着寻常家僕的短衫,唇上乾乾净净,见了我和柳桐倚,低头躬了躬身。

    此人是一向贴身服侍啟赭的内宦王有,年轻的时候还曾服侍过我爹,以往常到怀王府中探问,我瞧见他,不由有些感触。

    外面不方便说话,我与柳桐倚一起到了他房中,合上房门后,我方才低声再向他道:「你再让人和王有一道,把房中的被褥及随手用的小东西换作新的。」

    柳桐倚记下,问其馀还需要做什么。

    我道:「其馀什么都不用做了。」向那舱房处一比,「从小就是这个脾气,不住新屋子,也是出于谨慎。太后惯出来的。」

    当年,太后吩咐,每次去怀王府中时,啟赭随手用的一应物品全部带着,不让到特意预备出的屋子中坐,一定要折腾常用的厅堂,貌似是怕新收拾出的屋子中有行刺的机关。后来,能稍微相信我与我娘不会傻到在怀王府中行刺太子后,才准许预备下一间供啟赭临时休息用的静室,还是我常用的退步间儿改的。

    柳桐倚笑了笑,我见他笑得与平时不大一样,不由得问:「怎了?」

    柳桐倚道:「没什么,只是我当年在朝中时,曾听太后抱怨说,皇上言行中有某些喜好,都是去多了怀王府,让怀王殿下给惯的。」

    竟有此事?这是太后诬衊,太子或皇上驾临,如果不好好供着,岂不更加罪过?

    柳桐倚笑道:「不过,不明就里唤表字这一项,皇上与怀王殿下,真有些相像。」

    我诧异,看向柳桐倚,不由得脱口道:「然思……」

    柳桐倚道:「我先去让人更换房中的被褥。」转身开门走了。

    我瞧着他出去,有些话在心里压着,现在却不是问的时候。

    啟赭稍微用了些晚膳,没说不好,那便是尚可。

    待再服侍着洗漱完毕,已经快要天明了。啟赭精神奕奕,一副不打算睡觉的模样,幸亏王有在旁规劝,方才去床上歇了一歇。

    他睡下后,王有悄悄到柳桐倚让人替我新收拾出的舱房中向我传皇上口諭,命我明日早膳后去房中见驾。

    傍晚,我踱到船首站,江水浩阔,红霞铺满半片天空。

    柳桐倚走到我身侧站着,「再过一个时辰,就可以到过夜码头了。」

    左右再无旁人,我侧首看他,「然思。」

    柳桐倚看向我。

    我道:「我这般喊,是因为这句话我不是问梅老闆,但喊昔日官衔不大合适,直呼其名有微嫌唐突。望……望然思你莫介意。」

    柳桐倚怔了怔,继而微笑道:「昨天晚上的玩笑之言,原来赵老闆还记在心里。称谓不过是称谓而已,无需太多计较。有话但请直言。」

    他的形容在霞光中有种与平时不同味道,记得昔年我还曾向他对着晚霞舒怀,那也是快埋进土里的旧事了。

    我道:「说是问,也不大合适,我斟酌许久,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芹菜巷之事……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然思怎么帮了我,为什么要帮我。总之多谢。」

    多谢两个字我说得不是很重,却是我今生吐出最重的二字。

    柳桐倚的神色顿了一顿,片刻后方才道:「有些事情,可能说开说透彻,会更好一些。不知今日皇上让怀王殿下见驾,都谈了些什么。当年那些事,怀王殿下能否容我从头说一遍?」

    我叹息道:「然思始终不肯喊我承浚。怀王已死,喊一喊又何妨?」

    柳桐倚怔了怔,我发现他稍微愣神的模样比平时好,更有家常味。

    柳桐倚终于用难以形容的表情,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承浚。」

    我不由得大笑,气氛和缓许多。

    柳桐倚却又正起神色,向我道:「此处说话多有不便,能否房中相谈。」